宋运辉忍无可忍,终于与父亲宋季山吵了几句,抄起扁担挑上两只空竹箩冲出家门。
外面是赤日炎炎,八月的骄阳晒得地面蒸起腾腾热浪。无遮无挡的机耕路上空无一
人,路两边刚播种的晚稻稀稀拉拉,连夏日最普通的蝉鸣都似是远在天边,周遭一片死
寂。宋运辉冲出小村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一头扎进这火热的无人之境。
因为家庭成分,宋运辉从小忍到今天,已经一忍再忍。本应是中农的父亲年轻时稍通
医理,在解放战争最后时期被国民党捉去救治伤员两个月,等国民党溃败才偷逃回家,此
后一直与地富反坏右敌特脱不了干系。宋运辉从小便被称作狗崽子,刚进小学,小朋友们
为示立场,非得在他身边重重吐一声“呸”,如此才能显示自己的根正苗红。很快,勤劳
好学的宋运辉便让小朋友们改变了立场,但他依然没有朋友,哪个小朋友与他稍亲密,便
会被家长告诫。
因为无缘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宋运辉不得不收起男孩子的野性,做了苦读圣贤书的
小绵羊。比他大两年的姐姐宋运萍老成懂事,时时叮嘱弟弟要自知身份,不要总做越界的
事,这让初生牛犊般的宋运辉非常受拘。他与姐姐有过辩论,但他小男孩的放肆最后总被
妈妈和姐姐的眼泪融化,他只能忍,只能自知之明。
宋运辉因此变得沉默。但沉默和聪明可以赢得小朋友的友谊,却无法赢得成年人的善
意。去年,他初中毕业,持着年年第一的成绩单和高中报名表去街道敲章,却被街道革委
会主任将单子扔了回来。主任皱着苍老的眉头,语重心长地说,宋季山的儿子?你姐姐不
是正上高中吗?你们家这种成分,给一个读高中的名额已经很不错了,我们社会主义国家
的高中不是给你们这种人家办的。
宋运辉还想据理力争,但被身后追来的宋运萍拖了回去。后来还是初中老师帮他想办
法找到一条政策,说插队支农让贫下中农劳动教育一年,回来便可报名上高中。为了读
书,正长身体的宋运辉义无反顾地挑起行李去了更偏的山村。他没带别的,除生活用品,
只带了姐姐的高中课本。
没想到山村里面有好人。宋运辉插队的山村,队长看他嘴上毛没长齐,安排他跟人养
猪。猪场虽臭,活儿却闲,宋运辉又几乎是本能地有条理安排时间,将猪场的事料理得井
井有条,自己却有大量空闲。闲来无事,宋运辉除了自学,还是自学,他从学习中找到乐
趣,对着书本,他不用检讨不用反省,只要掌握了知识,他便成了知识的主人。他自得其
乐,他以为就此下去,一年后即可顺理成章地报名高中。
即使宋运辉现在气得昏昏沉沉,可还是不会忘记去年深秋的一天,那天天高风大,赶
来看他的姐姐的脸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走路走急了,两颊通红通红。姐姐宋运萍带来一张
手抄的纸,宋运辉仔细看下来,至今还断断续续记得其中关键几条:“凡是……只要符合
条件都可以报考……自愿报名,统一考试……不唯成分……政审,主要看本人的政治表
现……招生主要抓两条:第一是本人表现好,第二是择优录取。”
宋运辉记得他那时与姐姐兴奋得大叫,压过猪圈里群猪的尖叫。高中不稀罕了,今年
冬季高考看来是赶不上了,两姐弟发誓,苦读一冬一春,赶明年夏季的考试,宋运辉的自
学这才有了明确的动机。
时至今天,宋运辉才明白自己当时的幼稚。不错,试题对他而言,并不太难,物理试
题里电路串联并联的判断,他初中就会。姐姐的同学和甚至比他大十年的大哥大姐都围着
他这个黄口小儿对答案,他那时还是那么骄傲。不出所料,他和姐姐同时被通知体检,谁
都大致猜到,那是因为姐弟俩的分数线上来了。有人开始生红眼病,风言风语开始在他们
姐弟俩身边包围。去年街道主任那句“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高中不是给这种人家办
的”话,充溢政审全程。姐姐宋运萍痛哭一天,强烈要求将上大学的机会让给弟弟,因为
她是姐姐,她岂能占了弟弟上高中的份额。成分是深深刻在他们身上的烙印,岂是那么容
易跨越的?
今天宋运辉挑着两箩番薯回家打探消息,没想到分数比他差的人录取通知书都已经下
来了,他的还没有。他们已经牺牲了宋运萍的政审,可他的通知书还是毫无音讯。宋运辉
一圈儿打探下来,终于忍无可忍,冲父亲吼出一句憋在心底许久的话:“都是你害的!”
可吼了父亲后,宋运辉自己也不好受,想起父亲煞白的脸,他追悔莫及。他只有将自
己抛在大毒日头底下,折磨自己以赎罪。但他最不好受的还是他可能已经破碎的大学梦。
按说,他插队一年已经够时间,他可以要求结束劳动回来上高中,可他心里恨恨地想,背
着这成分,连今年这么好的机会都无法抓住,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还读什么书上什么高
中!闷死在山村得了,起码那里的人们从没歧视他。
宋运辉气得昏头昏脑,热得昏头昏脑,却憋着一股子气,一刻不歇地走了二十多公
里,回到插队的山村。夕阳已经挂在山边,周围的热气终于渐渐地减弱。
没想到才进村口,妇女主任推着一辆大队公用自行车迎上他,一边大喊一边将自行车
往他怀里塞:“快,你爸喝农药送县卫生院了,你快骑队里的车去,路上小心。快,别愣
着。”
宋运辉哪里能不愣,他站那儿如五雷轰顶,腿都软了。妇女主任后面说什么他都没听
到,脑子里浑浑噩噩地只有一个念头:爸是他害的。他最终也不知怎么上的自行车,梦游
似的,却又飞快地歪歪扭扭地赶去县医院。
等他摔了两跤赶到县医院,天早暗了。他压根儿不知道饿,找到住院病房冲进去。他
还没找到父亲的病床,他妈先看到了他。他妈二话没说,脱下鞋子劈头盖脸打过来,从来
不舍得动儿子一个指头骂儿子一个字的妈这时候嘴里念念不绝:“你这畜生,你这畜
生……”宋运辉自己也觉得自己是畜生,爸当年被国民党抓去那是身不由己,如今儿女因
为他而考不上大学,当爸的又怎能不心痛如刀绞?他怎么还能往爸心里捅刀子?他当然是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站在住院病房当中挨妈的揍。
见儿子这样,当妈的再也打不下手,扔下鞋子失声痛哭。宋运萍上来抱住妈,严厉地
对弟弟道:“爸暂时没事了,你自己向爸道歉。若有个万一,我抽你筋扒你皮。”宋运辉
唯唯诺诺,这才得以走近父亲的病床。
这一夜,母子三个都没合眼。三个人,六只眼睛,密切关注着宋季山的一张脸由黑转
青,由青转白,关注着他呼吸时候胸口的起伏变化,关注着他的脉搏由弱转强。母亲和姐
姐一直在流泪,只有宋运辉没哭,他咬紧牙关不哭。错是他铸成的,他会担当。
这一夜,宋运辉无比清晰地明白一个道理,原来,人不能行差踏错。如他父亲,解放
前的那两个月,可以毁了两代人;如他失去理智的一声吼,差点铸成他一辈子的悔。幸而
父亲被救回,否则……宋运辉不敢想,他追悔莫及。
宋季山的眼睛随着第二天初升的太阳睁开。回过魂来看见眼前脸色苍白的母子仨,他
未语泪先流,嘴唇颤巍巍好久才吐出一句话:“我对不起你们啊,我还是死了的好。”
围在病床边的三个人又是欣喜于亲人的复活,又是听了这话难过。宋运辉紧了一晚上
的神经“哗”地一下崩溃,他不由自主跪了下去,头搁在床沿默默流下眼泪。还是宋运萍
轻斥一句:“爸,不许胡说。这事儿我们以后也别再提起。”
宋季山叹息,挣扎着想拉起儿子,当妈的忙哭着将儿子扯起来,一家人哭成一团。
是宋运辉推自行车载着父亲出院的,母女俩在后面一左一右扶着,很艰难地才回到家
里。宋季山一路地过意不去,一路地唉声叹气,一直让母子三个歇歇。一行走了半天才到
村边。进村的石板路不好走,宋运辉索性将自行车交给姐姐,蹲下要父亲趴到他背上,他
要背父亲回家。宋季山心疼儿子,死活不肯,一定要自己走回去。但他才一迈步,脚下就
一个踉跄,撞到儿子背上,被儿子顺势背了起来。宋季山无力地趴在儿子稚嫩的背上,感
受到儿子的举步维艰,他热泪如涌,眼泪滚烫地灼上儿子的背。
宋运辉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一夜未睡,又这么热天,从县城走回来已是吃力,何况身
上还背着一个人。但是,祸是他惹出,他即使被姐姐抽筋剥皮都难赎愧悔,面对着村里探
头探脑射出来的各色各样眼光,他咬牙死挺,他什么都不想,他的眼睛里只有脚下的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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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一步,一步……不知走了多少步,终于到家了。宋运辉微微下蹲,让妈妈扶父
亲落地。背上的压力才刚消失,他也失了浑身的力气,腿一软瘫坐到地上,只觉得喉咙甜
甜的,眼前金星乱窜。刚打开门的姐姐见此一声惊呼,回身想扶弟弟。却听父亲也是一声
惊呼:“地上……”
宋运辉惊愕地看着姐姐抢似的捡起信封,看到递过来的信封右下方鲜红的学校名称,
他也是抢似的夺过信封,却一把递到父亲面前,千般滋味涌上心头,他什么话都说不出
来,只会一声一声地哭喊:“爸……爸……爸……”
父子俩的眼泪齐齐滴上这只来之不易的牛皮纸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