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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 04 下

大江大河3 阿耐 14622 2024-01-24 16:13

  雷东宝一张脸顿时墨黑。别人不知道,他不笨,他立刻想起年初跟老书记一起守窑那

  夜,老书记说他会做事不会做人,肯定是有人因此告到公社,工作组下乡第一个找的是

  他,而老书记是替他顶罪去了。

  士根见雷东宝不说话,在一边献计献策:“东宝,你还是去哪儿避一避风头,明天他

  们肯定还得来找你。老书记在公社人面儿熟,过几天准能放回来。你不行了,你当兵那么

  几年,谁都不认识。”

  雷东宝摇头,他哪可以做什么逃兵:“工作组来,谁替他们领路?”

  “还能是谁,但老猢狲没正经出面,闪了闪,指了你家的路就溜,这是四只眼看见

  的。老书记家是你妈带去的,你妈没事。”

  雷东宝面色铁青,一把拳头捏得“咯咯”响,老书记四月份时候曾经忧心忡忡提起,

  说前书记老猢狲与上面有些人关系不错,年初承包到现在,老猢狲还什么声音都没出,总

  是有点怪,果然,今天终于折腾出事情来了。老书记原先提防着老猢狲纠集以前一帮活跃

  分子扒砖窑搞破坏,走一贯的打砸抢路线,所以让砖窑里一直留着人,没想到这回老猢狲

  走的是上层路线。雷东宝一时失措,对于打砸抢,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的是办法,

  但对于公社来的工作组……他好歹是部队复员的,并不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他得考虑如何

  应对。雷东宝从来没应付过太大的阵仗,一时有些不知如何安排,可他又知道自己不能说

  出来,以免动摇军心。

  士根见雷东宝拧眉沉默,又补充道:“工作组让砖窑立即停产。”

  “砖窑?”雷东宝想起他下班去宋家时那才烧透一半的砖,“砖窑熄火了?一窑砖不

  都得废了?”

  士根点头:“民不跟官斗,你出去避避吧,等风头过了再回来。他们针对的是你,不

  是老书记,老书记那儿不会有事。一窑砖废了以后还可以烧,你要是被公社抓去,往后谁

  还敢开砖窑。”

  “我避?等我回来,小雷家又是老猢狲天下了。去年初老猢狲下台,是公社里谁的决

  定?我找他去。”

  士根对大队里的事一清二楚:“是县里去年新上任县长的决定,听说新县长上任,接

  连派出好几个工作组到各公社,动了好几个大队的领导班子。东宝,你不会是想去找县长

  吧?县长哪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再说他们正愁抓不到你,俗话说官官相护,公社要抓你,

  县里能拦着?你送上门去让他们瓮中捉鳖吗?我看你还是避避风头,等弄清楚到底是怎么

  回事,再对症下药。千万不要莽撞,平白牺牲自己实力。”

  雷东宝挥手否决雷士根的建议:“士根哥,你脑筋很好,胆子很小。别说我不肯避出

  去,就是能避,避回来一切照常,我也不能走。先说我做的事国家允许,这是我大学生小

  舅子说的,再说已近六月,我们砖窑给大队挣的钱得全拿出来买高产晚稻稻种,拖几天得

  影响育秧工作。我不能走,没法走。我带大家闹承包闹砖窑,有点小事我先躲,我还是男

  人吗?明天我去找县长,要抓也让县长抓,抓之前我得跟县长说道说道政策。”

  士根忧心忡忡:“东宝,跟你说了,县长不是那么好见的,别你还在县府大院等县

  长,人家小门卫早一个电话打给公社。你要保存实力,别计较眼前得失,稻种一季不好,

  还有明年。只要你没事,没让公社押走,给老猢狲十个胆也不敢坐你的位置。”

  “老猢狲见我一吓就走,不用给他苦胆他也不敢再次造反。士根哥,你别再劝我,我

  想个办法。”说着,便和衣倒在士根的床上,反正天热,不用被子也无所谓。

  士根见此只好闭嘴,换作春节时候他可能还会嗤之以鼻,认为雷东宝太过轻敌,不懂

  轻重缓急,但是半年看下来,他看到雷东宝有他所不具备的磅礴勇气和锐气,而很多他以

  前以为很传统的固有势力,总是在这种有点莽撞的勇气之下化为一戳就破的纸老虎。他

  想,或许,雷东宝思考之后会得出最好的方案。士根小心,又进进出出趴窗户墙头往外看

  了动静之后,才放心回屋打算再与雷东宝讨论。

  但没想到回到床边,却分明听到雷东宝从黑暗中传出来的鼾声。士根有点懊恼,这算

  怎么回事,人家替他操心,他倒是什么事都没有倒下就睡,东宝到底有没有好的打算?士

  根无奈也只得睡觉。但床铺被雷东宝占了一半,他只好找来一把凳子,将脚搁凳子上很不

  舒服地将就着睡。

  士根才迷迷糊糊,却被一阵摇晃摇醒,耳边传来急促的声音:“哎,士根哥,士根,

  你怎么睡着?这么大事你还睡得着?快起来,有行动。”

  真是贼喊捉贼,士根翻身起来,迷糊着双眼道:“你做梦还是醒着?明明看着你打鼾

  我才睡的。”

  “我睡着了吗?不可能,我在想事。”

  士根心里嘀咕,有这么想事的吗。但脖子早被雷东宝一把揽了过去,如此这般这般地

  吩咐了一通。士根听完很是不信:“这太儿戏点吧?领导会见你?领导会不会见面就骂我

  们不严肃?”

  雷东宝环眼眯成细眼,狡黠地笑:“会,以前部队领导喜欢的就是这调调儿。”口气

  里满是不容置疑。

  士根将信将疑,但立即灵猫一般出门行动了。雷东宝不便出面,反而占着士根的板床

  睡了个好觉,第二天天一亮就飞车去红卫大队,告诉宋运萍情况有变,他得去县里办事,

  带妈过来见面的日子延后。

  宋运萍本来见了雷东宝还低着眼皮不肯出声,一听此话,心细如发的她立刻觉察有

  异,她几乎已经了解雷东宝的性情,今天是他做梦都在盼的好日子,他怎么舍得轻易放

  弃,除非是他家或者小雷家大队出了大事。宋运萍追问雷东宝这是怎么回事,雷东宝装作

  一脸满不在乎,他不愿让宋运萍为他操心。但是他又敌不过宋运萍的温柔攻势,在宋运萍

  抽丝剥茧式的追问下,他只得投降,道出事情原委,以及他即将奔赴县里要做的事。

  宋运萍异常担心,虽然她知道雷东宝做的事符合国家政策,可是,天高皇帝远,这年

  头政策又是一天一变样,谁知道今天的政策又怎么样了呢?宋运萍要雷东宝等着,她拿上

  自行车一起去撑腰,但雷东宝不让,雷东宝说她跟着他心软,泼不出大胆,又叫宋运萍千

  万别悄悄跟着,免得他一心两用。

  宋运萍无奈,羞涩也不顾了,硬是拉雷东宝坐下,端来一盆水要雷东宝洗干净头脸,

  又要雷东宝脱下昨天傍晚洗澡后换上而今已是穿得熟软的布衬衫,她飞快敲碎炉子里的煤

  饼,钳火烫的煤块放进熨斗,将雷东宝的衬衫洗出来熨平,又亲手替他将袖子整整齐齐挽

  上,看着整齐了,这才放雷东宝走。

  雷东宝再次骑车上路,昨晚最后的一丝担忧也消失殆尽,心中充满必胜的决心和信

  心。他身后有那么多人在支持他,包括运萍,包括雷士根连夜联络起来砖厂的那些兄弟,

  包括四眼会计等大队干部。有他带头,老猢狲之类在小雷家哪里还有横行的空间。

  宋运萍等雷东宝上路,将煤饼炉封了,兔料槽里塞上足够的蒸麦麸皮和青草,桌上留

  下一张字条给爸妈,自己鼓起勇气,顾不得羞涩了,骑车去小雷家大队,她想第一时间知

  道雷东宝的好歹,小雷家离县城近,有消息肯定先传到小雷家。而且,她想雷东宝的妈此

  刻该是最担心的,需要有人分忧。

  雷东宝骑到空旷处回头看看,果然没见宋运萍跟上,这才放心。他骑得飞快,到县城

  正好中午,知道离约定时间还有一会儿,他便进县第三饮食店吃一碗阳春面,面条吃完,

  连汤水都喝下,直至露出碗底钢针凿出的三个黑点字:“县饮三”。吃饱抹一把嘴,他刚

  想起身离开,忽然想到来前运萍为他整理衣冠,他忙也粗粗拉了拉衬衫,将部队带来的宽

  皮带挪正,才整整齐齐走向县政府。

  没等多久,大约是县政府领导们开始陆续上班的时候,只听喧嚣之中隐隐传来喜气洋

  洋的锣鼓声。雷东宝随着路人的眼光一同看过去,远远地,看到大红横幅一条一条地冒出

  来。雷东宝眯着眼看,看着横幅渐渐走近,其中一幅上书“农民过上好日子,感谢县委县

  政府”,落款是“小雷家大队宣”,雷东宝心说这是谁想出来的好句子,很上口。第二幅

  也近了,上书“四项基本原则作指引,三中全会放光芒”,第三幅是“小雷家大队社员富

  裕感谢共产党”。锣鼓则是安放在手扶拖拉机上,由雷士根开着的、擦得崭新的手扶拖拉

  机头还顶着一朵绉纸大红花,新娘子一般。砖厂的人都来了,每人手推着新新旧旧的自行

  车,车头绑着一面彩旗,这是雷东宝秘授的露富招式。队伍倒也招惹人,后面已经跟了一

  大堆看热闹的。

  雷东宝高兴,才要与众人招呼,却听后面有人问了一句:“同志,你也是小雷家大队

  的社员?”

  雷东宝回头,见是一位同样推着自行车的文质彬彬的年轻男子,那男子的眼睛似乎会

  笑,很是可亲,雷东宝看着很愿意回答:“对,我们是。”

  年轻男子微笑地问:“大队领导班子改组才一年多点,这么快走上富裕道路了?”

  雷东宝天不怕地不怕的心忽然被年轻男子看得有点虚,忙大声道:“别的都不用说,

  你看我新买的自行车,还是凤凰的。你看我们大队新买的手扶拖拉机,那是大队砖厂拉砖

  用的。”

  年轻男子依然微笑,说了声“不错不错”,便推车进去县府大院。雷东宝不知道这是

  什么人,最希望这人是县长书记的秘书,第一时间把他们小雷家拍的响亮马屁传达到领导

  耳朵里。但他没时间多想,他得与士根他们会合。

  会合后,他们便站在大院大门口的路边,继续锣鼓喧天地闹。士根心里很是担心,不

  知道县衙门里面什么反应。雷东宝吩咐大伙儿使劲地敲,即使叫不出人,也得烦死里面办

  公的人,总得让县里的人出来说几句话。

  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多久,一位笑容严肃的中年男子过来,介绍说他是县政府办公室

  主任陈平原,请锣鼓队的领导们进去说话,也请敲锣打鼓的大伙儿稍微歇歇,路边坐坐。

  雷东宝一个眼色,叫上大队长,两人一起进去。外面的锣鼓暂时歇了。士根这才松口气,

  看来谁都吃马屁,雷东宝到底是当过兵见多识广的,没说错,又是他白操心一场。

  雷东宝被办公室主任陈平原引进徐县长办公室,看到起身迎接过来的徐县长,心里不

  由一沉,这不是门口那个令他心虚的年轻男子吗?雷东宝预感自己的诡计可能无法实现

  了。大队长不知就里,见终于如愿见到县长,非常欣喜。两人的表情自是收入徐县长的眼

  底。

  县长办公室非常简单,桌子椅子文件柜之外,就是屋底有张窄窄的木板床,床上铺着

  蓝白方块相间干净的床单。徐县长招呼大伙儿坐下,早有人上来端水倒茶。徐县长自己端

  把椅子,坐到雷东宝他们两人面前,依然是微笑着道:“你们雷老书记没来?”

  队长立刻道:“老雷年纪大,身体不舒服,那么多路走着累,我们过来也一样。”

  徐县长还是微笑道:“看到你们过上富裕生活,我们都很高兴。贫穷不是社会主义,

  让群众在党的领导下大干快上,奔向四个现代化,过上富裕日子,才是正确的社会主义道

  路。如今你们的富裕生活,一是靠党的好政策,二是靠你们自己坚持不懈的努力,是你们

  小雷家大队群众鼓足干劲,同心同德,力争上游,才有今天的新手扶拖拉机和新自行车。

  你们更应该感谢的是党的好政策和你们自己。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向你们两位工作在四

  化建设第一线的基层领导干部致谢。”

  队长和雷东宝忙要站起来,被徐县长起身按住。雷东宝在心中盘算,县团级,县团

  级,县长起码是军队里的团长级别啊。他本来话就少,县长这样有觉悟的话他更说不出

  来,对于县长的致谢他只会笑,还是队长撑场面,连说“谢谢县长表扬,谢谢县长表

  扬”。

  徐县长摆手阻止队长的道谢,微笑道:“我想了解一下小雷家大队究竟推行了什么政

  策,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取得成就。”边说,他边起身关上门,“不限时间,大家畅所

  欲言。”

  雷东宝这才开口说话。在徐县长的微笑鼓励之下,他没一点夸张,也没一点削减,如

  实向县长汇报了年前的承包,年后的砖窑。因为都是他一手做下来的事,所有的数据他都

  是信手拈来,诸如每个社员平均承包多少土地,土地怎么公平分配,社员如何自愿组合,

  春收小麦实际亩产最高多少最低多少。然后是砖厂的工作,每月产量多少,废品率多少,

  利润多少,上交大队多少,砖厂留成多少,砖厂职工如何计件,等等。他一边说,徐县长

  一边在笔记本上简单做着记录,都是非常认真。

  等雷东宝说完,徐县长拿笔在笔记本上稍作计算,才问:“购买手扶拖拉机的支出,

  是贷款的吧?”

  雷东宝答应:“是,向信用社贷款的。一年后拿砖厂留成来还,应该够还。”不知不

  觉地,雷东宝在回答中用了当兵时候粗着喉咙回答首长问题的劲气,一个人的大嗓门在县

  长小小办公室里震出“嗡嗡”回响。

  徐县长再看一遍笔记本,不由惊叹,中央还刚在小范围试点工厂全员承包,小雷家的

  砖厂却更进一步,已经推行计件,而他们大队土地的承包,更是有安徽推行的大包干的雏

  形。没想到,农民自发的经济行为会走在国家政策施行的前头。徐县长本来对小雷家敲锣

  打鼓的举动不以为然,认为他们哗众取宠,听了雷东宝的汇报,才真正刮目相看。他由衷

  赞美一声:“很好。”拿起热水瓶给两人续上水,“雷同志,再给我谈谈你们承包的思路

  和砖厂计件的思路。”

  雷东宝很敏锐地捕捉到县长话里并没有批评他们承包中搞投机取巧的意思,心中微

  喜,忙道:“承包前我问了回家过寒假的小舅子,他是大学生,知道的东西多,他跟我说

  承包的很多办法,我记不住名词,但我记住最实用最不可能偷懒的承包办法。砖厂,我想

  既然土地可以承包,那我们打砖坯烧砖也可以承包,我还只是一个很粗的想法,具体办法

  是开拖拉机的雷士根细致做出来的,我们做上后,小舅子才告诉我这叫计件。”雷东宝将

  士根的计件原理跟徐县长又详细说了一下,他看得出徐县长是认真地在听,所以他讲得特

  畅快。

  徐县长这次的微笑令雷东宝如沐春风,徐县长说:“雷同志,你小舅子对政策吃得

  透,另一位雷士根同志解剖工作有条理,而你们大队领导政策执行有力,落实有方,动作

  雷厉风行,你们小雷家的富裕完全有理由。眼下,虽然你们小雷家的领导班子组成才一

  年,虽然你们已经做了很多工作改善群众的生活,但是,我鞭打快马,要对你们提出更高

  要求,你们接不接得下?”

  “县长请说。”

  “好。听了你们的汇报,我看出,小雷家目前已经有一部分同志先富裕起来,但这还

  不够。作为一个大队领导,你们还得考虑,怎样想办法促进全大队社员的共同富裕,你们

  现在有没有这样的打算?”

  雷东宝心中一跳,心说幸亏宋运辉先提醒了他,也幸亏他昨天回家路上好好想了,他

  现在心中有现成的答案:“报告县长,有。大队现在有了钱,已经能替社员办些事了。我

  们最先要做的一件事是种地能手雷忠富想出来的,打算购买晚稻良种,大队统一育秧,夏

  收夏种时候秧苗分给各社员,免费。第二件要做的事是大力促进家庭养殖,现在已经看中

  长毛兔,等大队砖厂再赚点钱,由大队引进长毛兔优良品种,交给老少娘们儿回家养,别

  的主意还没想出来,请县长给我们支招。”

  徐县长听着雷东宝慷慨激昂又缺点文采的汇报想大笑,但还是忍住,微笑问:“雷同

  志当兵出身的吧?”

  雷东宝一惊,但随即一手摸上皮带,笑道:“是。”

  徐县长终于不是微笑,而是畅快地笑道:“好,基层就是需要你这样年轻有见识又有

  旺盛精力的同志来领导群众走致富之路。你们前阶段的工作抓得不错,对未来工作的考虑

  也是本着因地制宜的原则,相信你们真抓实干,年底小雷家大队又将是一番新面貌。至于

  别的主意,我还是一句话,要因地制宜,因人制宜,一定要立足农村,稳扎稳打。眼下我

  对小雷家大队没有调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但我很快会组织由农技人员组成的小组

  去小雷家大队调查研究,希望能为小雷家大队的发展助一臂之力。不过,我不赞同你们敲

  锣打鼓、歌功颂德的行为,县委县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公仆,而不是古代的衙门,基层工

  作做得红火,群众生活过得好,才是对我们最好的表扬。从你们的汇报来看,你们小雷家

  大队的领导班子是干实事的,以后,这种敲敲打打的花架子,还是少一点的好,这件事上

  面,我要批评你们。”

  雷东宝没想到徐县长会说得这么实在,心里一热,也没战略战术了,冲动地道:“徐

  县长,不是我们想搞花架子,可不这么搞,我们不知道怎么见你,我们有事要反映,我们

  怕还没见到你就被公社拦回去。”

  “哦?”徐县长没想到原来锣鼓喜庆后面有隐衷。

  雷东宝没有隐瞒,便将昨晚他从红卫大队回家的见闻都说了一遍,队长补充。徐县长

  一听便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基层大队的步子已经自发放开了走,而公社领导的脑筋却还没

  转弯,导致上下不能协调,脑袋瞎指挥。难怪逼得做实事的这两个人想出敲锣打鼓的馊主

  意,不过也真是有点可爱的小狡猾,否则他还真不可能第一时间会见他们。

  徐县长又禁不住地笑,道:“雷同志,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回家,不过我就是不说,你

  也会大胆地回家……”

  “对,我就是大胆。”雷东宝很是赞同地抢话。

  徐县长笑道:“公社的事,我会联系了解,你们只要继续照既定的老路子走,万里同

  志在肯定大包干的时候说了,‘只要能增产,什么也不要怕,争取在最短时间内,把凤阳

  讨饭花鼓扔掉,扔得远远的,扔到太平洋里去。无论怎么说,讨饭不是社会主义的优越

  性’。理解这句话吗?”

  两人回答:“理解。”雷东宝心说,越是有本事的人,说出来的话越是能让人一听就

  理解,比如眼前这个徐县长,还有天边那个未来小舅子宋运辉。就是文件说的不是人话。

  “好,这也是我们县里的态度。只要你们想方设法让群众过上好日子,县里千方百计

  支持你们。”

  雷东宝与队长出来,心里都如吃了定心丸。雷东宝尤其觉得这个县长有水平,人又很

  好,出门时候忍不住问徐县长是不是也是大学生,徐县长笑答是,雷东宝说难怪,他又把

  小舅子扯出来了,说小舅子这个大学生也能干。徐县长哭笑不得,不知该怎么评价眼前的

  雷东宝,觉得他有时候有点浑,有时候又是精明强干。还真是第一次见这么特殊的人,徐

  县长对他有了兴趣,回头,吩咐下去,将小雷家大队划为他的联络点。

  雷东宝虽然与大伙儿偃旗息鼓地回去,但是通过大队长对刚才会见的宣传,大伙儿群

  情激昂,情绪更高。回去的路上虽没敲锣打鼓,可一路欢声笑语比拖拉机声音还响。

  回到小雷家大队,大伙儿二话没说,直接奔赴砖厂开工。不是砖厂的则是各自回去家

  里。但过会儿就有人飞递鸡毛信给雷东宝,有个挺漂亮的大姑娘在他家与他妈说话,听到

  大家平安回来的消息,大姑娘比谁都高兴。雷东宝一听,高兴而得意地公之于众:“我对

  象,我对象担心我。我对象是居民户口,她就是要我。”嘴里念叨着,两脚飞奔回家,奔

  出一段路才想起有自行车,忙又折回,飞上自行车赶回家里。

  他妈数落着迎出家门,而雷东宝则看到躲在门后的宋运萍,早绕过老娘兴奋地冲进家

  门,忘情地热烈握手。

  雷东宝的妈,连稍有残疾的媳妇都想要,何况是水灵灵的还有居民户口的宋运萍。她

  现在养着的四只长毛兔还是从宋家抱来的呢,平日里怎么照料兔子都是通过雷东宝传话,

  但雷东宝不耐烦管鸡毛蒜皮,传话常是短斤缺两,今天宋运萍自己送上门来,雷母才对如

  何养好长毛兔有了系统化的了解。对这个未来媳妇,雷母有些敬畏,也很有为儿子而巴结

  的意思。但看到儿子冲进门时候眼里只有未来媳妇,她心里稍有一点失落。

  雷宋两家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宋运萍连说六月一日结婚很胡闹,结果天遂人

  愿,“六一”儿童节居然是周日,两人六月二日才登了记。然后两人约定,等宋运辉暑假

  回家才办婚事,在宋运萍的心里,她的结婚大事,如果弟弟缺席,那将是极大遗憾。她无

  法想象,父母照规矩是不能送女儿去雷家的,但如果弟弟也不能陪她去雷家,她感觉自己

  简直与私奔差不多。

  雷东宝则是公私两忙,自从见了徐县长,来自公社的压力自然消失。事情的发展往往

  是这样,各方势力之间没有绝对的平衡,往往是此消彼长,势力的某一方总是在跷跷板上

  维持短暂的优势。一时之间,老猢狲几乎销声匿迹,进进出出变得鬼影子一般飘忽。而小

  雷家大队虽然被徐县长控制着没走向另一个极端,没被当作先进集体推广给其他大队,因

  为他们的步子走得太大,徐县长担心目前形势下有些人会接受不来,可也被县里当作心照

  不宣的试点对象,政策方面有意放宽,行政方面给予大力支持。小雷家大队雷东宝的名气

  很快如日中天。雷东宝又是要当新郎,又是被全县人民口口相传,年轻的一颗心天天如饮

  了醇酒一般兴奋,做事更是大刀阔斧。

  在家里,他运用自己在部队学到的泥瓦匠本领,硬是用一把泥刀将祖传了不知几代的

  泥墙刷成粉垣,将陋室整修一新。屋子亮堂了,地面平整了,可家具几乎是没有,房间里

  疏可跑马。在大队,他在县里派来的专家组的帮助下,目标明确地引进高产杂交水稻品

  种,确认优良长毛兔品种,还在专家指导下,将砖厂挖泥挖出来的大坑修整之后,做成鱼

  塘,承包给很有钻研脑子的种稻能手雷忠富。他自然是疏了砖厂的计件工作,大队虽然收

  益增加了,他个人的收入却减少了,婚礼筹备捉襟见肘。他尽量不想给宋运萍知道,怕她

  操心,但宋运萍太了解他的收入来源,推测他的窘迫。于是宋运萍提议移风易俗,也免了

  嫁妆搬来搬去。雷东宝很是内疚,别家黄毛丫头出嫁都有十来车嫁妆、吹吹打打的仪仗、

  流水的婚宴,可他那么好的新娘却什么都不要求,他太对不起运萍。他没别的话,就只握

  着运萍的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发誓:“我一定要对你好,一定,一定。”

  宋季山夫妇一向没什么主见和坚持,长年累月的反革命帽子让他们顺从惯了,虽然对

  雷东宝这个人不是很满意,可女儿一坚持,他们便没了坚持。女儿又说人好最要紧,别的

  都只是附属,不要紧,他们也觉得对。他们心疼女儿,除了留出儿子暑假来回的车票费,

  将所有积蓄都拿来给女儿置办了嫁妆,只是缝纫机实在是货源紧张,时间紧买不到,才作

  罢。宋母嘀咕说,这简直是倒贴。但是两夫妻也听说雷东宝现在的荣光了,宋季山只敢在

  背人处与妻子说说,说现在社会还真是劳动人民最光荣。

  唯有宋运辉对于姐姐嫁那么个粗人并不满意。他觉得雷东宝虽然干事情是好样的,可

  作为他的姐夫还不够资格。他本来为了节约些钱不准备暑假回家,如今姐姐婚礼他当然得

  回。回家看到姐姐已经领取结婚证,自然是无话可说。宋季山夫妇终于见儿子回来,背着

  女儿向儿子抱怨,说戴了几乎一辈子的帽子,好不容易摘帽翻身,本想借嫁女儿时候风光

  一下,说明宋家现在也是堂堂正正平民百姓了,招个女婿还是党员干部,可还是不能如

  愿。最不能忍受的是,连人生唯一一次嫁女儿,还是得像做黑五类分子时候夹着尾巴做人

  一样,不得舒展。

  宋运辉年轻思想新,对于姐姐简单办婚事的想法本来也支持,但是听了父母的抱怨,

  心里却是心疼父母。学校时候,有次寝室里的老大趁左右无人,忽然问他,为什么他一个

  小小年纪没太多社会艰苦经历的人对政策时事那么关心,宋运辉当时被问住,脱口而出的

  答案是有兴趣,就是有兴趣。老大当时还很吃惊,说他小小年纪就有平常人三十岁才有的

  分析问题眼光,很是不易,以后不该光做技术,更应以技术为跳板走向政工,否则浪费大

  好眼光。宋运辉对于老大的这一提议非常热衷,因此对自己的人生隐隐约约有了规划。

  事后他再回想起老大的这个问题,仔细反思之后,却得出另外一个结论:他关心政策

  时事,实在是应该归结为缺啥补啥,根源应该在老实巴交的父母身上。其实解放前夕,与

  他父亲一样被国民党军队临时强征的并不止宋季山一个人,可是与他父亲有同样命运的人

  却懂得审时度势,适时跳出来控诉自己被万恶的国民党强征的苦处,以种种血泪证据说明

  自己是更受苦受难的劳苦大众。而运动总得找一个合适的批斗对象,于是落后不知自辩的

  宋季山就成了那些人洗清自己的垫脚石。这种事,宋运辉从小就听父亲唉声叹气地道过

  冤,他小时候只想着那些践踏父亲的人非常可恶,父母太老实,可大了后又是另一种想

  法,父亲如果灵活一点了解解放前后政策转向,如果出手快一点先跳上台洗清自己,他的

  童年会不会又是另一番光景?可想归想,心里也多少知道这不可能,父母这两个人性格太

  懦弱,能不被人欺负已是上上大吉,至于灵活机变,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宋运辉现在才知道懦弱的父母在艰难环境下依然张大羽翼保护他们两姐弟长大成人非

  常不易。以前不懂事,只看到自己的苦难,才会对可怜的父亲吼出“都是你害的”,差点

  惹下无法挽回的悲剧。现在他长大了,除了因缺啥补啥关心政治外,他更想到,他要成为

  家中有力的梁柱,要让父母姐姐都过上好日子。对于父母无奈又无力的背后抱怨,他理

  解,也心痛,因此他开始主动介入姐姐的婚礼,与姐姐磋商婚礼步骤。但是宋运萍性格恬

  淡,不喜交游,再加以前因为成分问题,同学不愿与她走得太近,她现在朋友也少,她考

  虑低调结婚其实也有心愁自家拿不出像样送亲队伍的原因。但是宋运辉不同,他虽然也有

  成分问题,但他高分高能,同学抄作业的要求他来者不拒,因此与同学关系较好。他也看

  出姐姐的为难,于是他接手了婚礼事项,不仅联络自己同学捧场,更是将姐姐的几个同学

  也请来送嫁,还将一些有点头面的远亲近邻拉来凑数。送亲路远,他一个又一个、一丝不

  乱地安排下谁骑车,问谁借车,谁坐谁车后面等事项,又跑到小雷家与雷东宝见面,花一

  晚上时间逼着雷东宝一项一项地将结婚各项议程落实到人,落实到确切时间,讨论完毕,

  他拉出一式两份的婚礼进程表,一份给雷东宝,叮嘱他找个合适的人届时落实,女方的一

  份当然是由他执行。

  雷东宝早就从运萍那儿了解到这个小舅子见解高,能力强,接触之后才知小舅子一张

  脸虽然稚嫩,作风竟是如此强硬。他雷东宝生气时候老书记都怕,唯独小舅子不怕他,遇

  到双方意见不合,他总是大手一挥说就照着他说的办,但小舅子总是等他发作结束,一针

  见血指出缺点。有时令雷东宝答不上话,不得不妥协;但有时两人都坚持,小舅子往往绕

  开一个圈子过会儿再兜回来,一直达到目的,耐心非常好。而雷东宝到第二天才想明白,

  小舅子虽然不吵不闹,话也不多,可最终坚持了所有主张。但好歹小舅子没有什么不合

  理,而且两人都是为宋运萍好,再说雷东宝也不喜欢个人事情上太计较,双方才相安无

  事。

  但想让雷东宝循规蹈矩按牌理出牌,那是不可能的。婚礼当天,小雷家自家的,借用

  的,迎亲队伍来了三辆手扶拖拉机,装满三车的光棍,还有黑压压的自行车行列。起因是

  雷东宝的煽动,他说他是近年来第一个娶媳妇进门的小雷家男人,如今小雷家富了,光棍

  们得鼓足勇气学着他兜里揣着钞票出外找对象。光棍们真听了雷东宝的话,想到送亲队伍

  将有很多的未嫁姑娘,个个砖厂计件也不管了,衣服穿得比新郎还挺括,脸刮得比新郎还

  白,恨不得胸口也佩上新人才用的大红花招人注视。雷士根这个迎亲大管家都有喧宾夺主

  的嫌疑。两边见面不用调和,早自己招呼上了。

  看着小雷家大队那些雄孔雀搔首弄姿的模样,看着送亲这一方姑娘们吃吃乱笑的傻

  样,看着婚礼气氛完全偏离自己的设计想象,宋运辉差点无语。原来不只是大学里那些比

  他大龄的男女同学闲时眉来眼去,罔顾学校的禁令,原来神州处处都是相亲场。宋运辉不

  得不随机调整程序,忙前忙后将那些光顾着眉目传情忘了跟上大部队的人拖上。他看到父

  母送姐姐出门时候流泪了,但他当时几乎没法有时间体会父母的感受,他忙着应付送亲的

  捉弄迎亲的,还不时得为雷东宝的自说自话擦屁股。雷东宝这时候兴奋得满场都是他的大

  嗓门,穿着新娘子宋运萍为他做的笔挺的确良衬衫和灰毛涤裤子,他看来很不适合那一身

  壳子,但谁说他不管自己的婚礼现场了,当宋运辉准备悄悄提醒一下光顾着打情骂俏者跟

  上大部队的时候,他早高高地站在披红挂彩的拖拉机上回头一声喝:“他妈的,打水也换

  个地方,快跟上。”于是当事人面红耳赤,大部队内掀起一阵接一阵的笑浪。整个婚礼场

  合热闹无序得不像话,本来最该挨欺负的新郎反而保护着新娘指挥着大伙儿闹,他比别人

  还闹。

  原定新事新办,大伙儿把新郎新娘迎送到雷东宝家门口,行礼说话亮结婚证,请几个

  活跃分子表演一下唱歌、快板书之类的节目,然后送新郎新娘入洞房,散会。但没想到原

  定节目还没表演完,送亲迎亲双方已经在晒场对上了,摘下手扶拖拉机上的大红花,敲起

  铜钉红皮大鼓,闹起击鼓传花。总算没忘记这是婚礼,时时有人出题目关照新郎新娘,一

  直自发玩到天快暗才不得不散,小雷家的光棍们送出很远。

  雷东宝越热闹越好,坐在宋运萍身边咧着嘴大笑,有时忘乎所以地吆喝得比谁都响。

  宋运萍很高兴地看着这一切,她原本以为结婚只是自家的事,简简单单跟众人打个招呼过

  门就行。但是,在这个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日子里,竟然有那么多人陪着她一起高兴,她由

  衷地感谢,也跟着由衷地欣喜。虽然她记着今天是新娘子,不能太放肆,可好几次她还是

  笑得直不起腰。宋运辉也高兴,姐姐的婚礼出乎意料地热闹,他比谁都高兴,料想父母知

  道了也会欣慰,父母要的不就是这效果?但虽然他常作为万众瞩目的新郎唯一小舅子被捉

  出来示众,他依然没忘记维持局面的闹而不乱,最快时间应付闹过头的突发事件。

  宋运辉在姐姐简陋的新家吃了丰盛的晚饭才回。在座的还有老书记等几个近亲近邻的

  长辈,凑了一大桌。大家喝酒扯淡,不过都是顾着身份,雷东宝放开了喝,没忘记招呼宋

  家姐弟也喝。宋运萍也喝了一点,喝得脸色微红,两眼水汪汪像要滴出水来。宋运辉没酒

  量,可今天特殊,他还是喝了一点儿。

  忙碌了一天稍微静下来,宋运辉在酒桌上的情绪有点低落。他正视姐姐的选择,可还

  是无法很快接受雷东宝做他姐夫,他总感觉姐姐会在这样一个莽夫手里吃亏吃苦。他看出

  雷东宝大开大阖,挺受小雷家社员的敬重喜欢,可他喜欢不起来,他那么细腻温柔的姐

  姐,哪是雷东宝这样的人能够般配,姐姐那些婉约低回的心思,以后该如何与姐夫沟通?

  他依然坚持以前对姐夫的看法,但姐姐既然已经结婚,他只有正视。

  饭后新郎新娘一起送宋运辉回家,想到姐姐从此留在雷家,宋运辉心里说不出地堵。

  看到姐姐在月色里抹眼泪,他也眼眶湿了。村子的路不长,很快就到村口,宋运辉站住,

  很果断地对两个新人道:“就到这儿吧。姐,你旁边等等,我和大哥说几句话。”

  宋运萍知道弟弟不是很满意这个姐夫,很怕两人单独说话说出问题,闻言忙道:“有

  什么话,我一起听着不好?”

  宋运辉揽着雷东宝肩膀走开,扔给姐姐一句话:“男人的话,你暂时缺席。”说着,

  拉雷东宝到稍远地方,盯着雷东宝的眼睛,严肃地道:“大哥,姐姐以后交给你。因为我

  们家成分问题,姐姐以前吃了很多苦。你是个强有力的男人,你以后得保护好姐姐,不能

  让她挨人欺负。”

  雷东宝心说这话多余,他心爱的老婆,他怎么舍得让人欺负。但他只坚决地应一

  声:“行。”

  对雷东宝的回答,宋运辉相信他以后会做到,是男人都不愿自己的妻子被人欺负,何

  况雷东宝这样有担当的人。他需要解决的是后面一个问题:“我姐姐外柔内刚,但她刚的

  时候,经常是牺牲自己,照顾家中大局,她柔的时候,是为家人无微不至地操心。你性格

  粗放,但请在对待姐姐时候细心一点,周全一点,不能让姐姐总是牺牲自己。我很私心地

  请求你,多为我姐姐着想,以后做事别光顾着自己痛快,让家人为你担心。”

  这席话,雷东宝听了有点意外,不由扬眉看住眼前乳臭未干的小舅子。想到他遇到来

  自公社的麻烦时,那么害羞的运萍竟动手整理他的衣装,又自作主张过来到完全陌生的他

  家陪着他妈担心,他以前都没想到运萍会这么勇敢,估计小舅子说的牺牲就是这个。小舅

  子最后一句话很不客气,但雷东宝无法生气,这是事实。他很想跟小舅子解释,也想好好

  保证他不会让运萍受罪,但千言万语,最后还是用了他惯常的表达方式:“行!”

  宋运辉本打算与雷东宝理论一番的,没想到他答应得那么爽气,一时无语。他也知道

  雷东宝是干事的,不是口花花说了不做的,因此不用确认再确认,或者更加上威胁。两人

  沉默良久,他才吐出一口长气,黯然道:“我姐交给你,我走了,祝你们新婚美满。”

  雷东宝紧紧握住宋运辉伸过来的手,猛摇几下,道:“回去多写信给你姐,你姐喜

  欢。你家我们也会常去,你别挂心上,回学校好好读书。你有文化,会比我们都有出

  息。”

  这回轮到宋运辉好好抬眼打量雷东宝,他也没多话,鹦鹉学舌答应了一声“行”。他

  又走过去与姐姐道了别,才一个人回家。回头看到姐姐还站在村口送他,似乎还抹着眼

  泪,他的眼泪也夺眶而出。宋家多年多灾多难,都是一家四口抱在一起相互取暖,今天姐

  姐出嫁,宋运辉心头就像割去一块肉。世界很大,他的心也很大,但他心的内核很小,只

  藏着有限几个人,有限几人之一的姐姐却忽然成了雷家的人。他知道姐姐出嫁是合情合理

  的事,就像小妹妹一样的梁思申出国也是合情合理,明知她们未来的生活应该会更好,但

  他就是难以割舍,他一个人在月下的旷野流了好一会儿眼泪。

  宋运萍很担心弟弟与雷东宝说了什么,见两人没冲突,又同志般地握手,才略为放

  心。回头就问雷东宝:“你们说了些什么?”

  雷东宝没想隐瞒,即使不是一家人,也没啥可隐瞒的,何况运萍已经是他娘子:“你

  弟弟不许我欺负你”。

  “这家伙,乱来。”

  “他没乱来,你弟弟这人做事脑子很清楚的。你们姐弟好,我看着也高兴,我以前还

  以为他在家又懒又霸。”

  “咦,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还觉得弟弟太懂事,太会忍,又太能吃苦。他那么聪明,

  我们家真是委屈了他。他要是生在干部家庭……”

  “靠谁都不如靠自己。萍萍,以后你爸妈也是我爸妈,你弟弟也是我弟弟,我会对他

  们好。我现在没钱,结婚没法让你风光,以后补。”

  “补什么呀,谁家结婚有我们那么热闹。到家了。”

  两人走进院子,雷东宝忽然“嘿”一声扛起运萍,宋运萍差点惊呼出声,忙捂住嘴,

  可旋即一头撞上低矮的门框,她终于没忍住一声叫。把雷东宝给悔的,刚答应宋运辉做事

  不能光顾着自己痛快,回头就一高兴没了准头,将运萍撞了。他不知道怎么疼这个娇滴滴

  的老婆才好。

  回到学校,宋运辉成为三年级生,终于将迎来与他同龄的大学新生。寝室同学都打趣

  他,要他趁女孩子刚入校,赶紧依仗老同学身份抓一个做女友,宋运辉嘴里推辞,心中又

  有些向往。但新生入学时候他们全体出去实习,实习在西北,以前建设大三线时候从上海

  搬去的工厂。如今国家对三线投入减少,而远从上海来的老职工也纷纷按政策要求回上

  海,整个工厂虽然钢铁林立,可给人暮气沉沉的感觉。

  但工厂即使暮气沉沉,远近矗立的铁塔铁罐和盘桓交错的输送管线,还是让宋运辉这

  个来自农村几乎没见过像样工厂的人倾倒。其实宋运辉并不知道这家工厂经营得如何,这

  家工厂的颓势还是那些从工厂考进大学的大同学观察出来的。宋运辉看见无数阀门无数管

  道,早眼花缭乱了。

  工厂的领导对这帮大学生很重视,第一天作报告时候一口一个天之骄子。工厂的工人

  也对宋运辉他们很客气,见面都是看西洋镜似的,有的还在背后窃窃私语:“大学生呢,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才考上的呢。”这些话经常可以听到,大家回临时寝室议论起来都挺骄

  傲。宋运辉心里当然也骄傲得飞飞的,只是没说出来挂在脸上而已。但看见工人时候,总

  是无端平添许多心理优势。

  实习的安排很宽松,大家最先还好奇一下,比较热衷,但很快有些人就疲了下来,从

  工厂早退回临时寝室,先甩几圈老K才懒洋洋出去食堂吃饭,饭后成群结队逛逛工厂生活

  区马路,其实也没什么可逛的,商店早关门了,黑不溜秋一条直路,饭后百步而已。反而

  是他们被工厂生活区老小看新鲜。宋运辉则是与一些学习认真的同学每天解散后还在工厂

  留恋不肯离开,反正工厂管理松懈,他们就进控制室跟着工人上半天班,跟着工人每隔两

  小时或者一小时到处巡视,从工人热情的介绍中总算知道一些运行基础知识。他们都还没

  学专业课,连专业基础课都还没学,整个实习期下来,依然是一知半解。但他们却自信地

  向带队老师向工人建言献策,自以为满载而归。

  回到学校开始学习专业基础课时,如开了窍门。有时撞到一个名词,忽然想起实习期

  间曾经听说亲见,那感觉就像出门遇见老友,分外亲切,于是对读书的热爱变得立体起

  来。

  大学除了分秒必争地为四化建设培养有用人才,每个系还在热火朝天地重建实验室、

  教研室,翻译国外先进资料。人手当然是大大地不够,那就从本科生里拉夫。老师的眼睛

  一边盯着黑板,一边盯着学生,从中物色合适人选。有两个老成稳重学习非常刻苦曾在读

  大学前做过机械工和电工的老三届同学被老师抽去帮助组建实验室,在大家都羡慕那两个

  同学的时候,宋运辉被他最崇敬的陆教授抽去翻译英语资料。当他第一次翻开陆教授交给

  他的资料,只觉眼前一黑,胸口严重缺氧,才知自己英语水平严重不足。刚在实习工厂被

  工人“大学生大学生”地羡慕出来的傲气全扔到九霄云外,还满载呢,其实什么都不懂。

  不得不老老实实彻夜苦干,唯恐辜负陆教授知遇之恩。

  还哪有心思找女朋友,连吃饭时间都成问题,宋运辉钻进书堆时候,非常忘我。有革

  命经验老到的同学善意取笑他安心工作,钻研学问,是个不折不扣的“安钻迷”。宋运辉

  听着感觉与小学时候他被称作“小绵羊”异曲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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