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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 03

大江大河3 阿耐 9382 2024-01-24 16:12

  闹哄哄杀完猪分完猪肉,已是大年三十。闲下来没事做了,雷东宝心里猫抓猫挠地想

  起一个人,那个宋家姐姐。他花退伍费买了一副猪肝一对儿猪蹄,掏钱时候心里就想着那

  条通往宋家的路。但他一直腾不出时间,他得看着承包书签完收存,他得看着金贵的猪肉

  公平合理地分到每一个人手里,他还得处理换承包地位置起摩擦的小官司,没想到芝麻绿

  豆大的村官,事情多得不可思议。

  年三十早上贴完最后一张封条,他拎起猪肝猪蹄撒丫子赶去红卫大队。但上了路才有

  时间想到一个严重问题,他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进宋家的门并送出东西。他做事再直接,

  也知道不能上去就说我看上你们家姑娘了,那样做会被人拿扫帚打出来。他想来想去,决

  定违心地挂上向宋家弟弟致谢的招牌。

  一路过去,雷东宝一路感慨,看人家大队,家家热火朝天地准备过年,进村就闻到肉

  味在空气中弥漫,门口挂着鸡鸭鱼肉,不像他们小雷家,一人才能分到那么小小一刀肉,

  都不够他放开肚皮吃两顿。开春,是真的要好好发展经济了。

  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赶到红卫大队,雷东宝却尴尬地发现家家烟囱在冒白烟,正是中

  饭时间。雷东宝当然是硬着头皮上门了,可心里着实担心宋家所有人的反应。恰恰在吃饭

  时间到人家家里,人家会怎么看他。

  他只是奇怪,别人家都看上去红红火火的,就宋家安安静静,门口啥都没挂,对联都

  没有。雷东宝尽量斯文地敲门,见开门的是宋运辉,雷东宝忙稍稍提高一点手中的猪肝猪

  蹄,以他特有的凶巴巴笑脸对宋运辉道:“小宋,来感谢你来了。前几天你告诉我承包是

  怎么回事,我们小雷家大队……”说到这儿的时候,宋运萍听到雷东宝特有的粗大嗓门,

  离开饭桌来到门边。雷东宝一看见简简单单只穿一件丝瓜蛋花汤般花色棉袄罩衫的宋家姐

  姐,喉咙一哽,忽然失声。这一下,雷东宝的司马昭之心立刻暴露无遗,宋家四口全都看

  出他对宋运萍的狼子野心。

  宋运辉当即想到,这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反感地拦在门口不让进,而宋家父母多年

  以来虽然活得战战兢兢,低人一等,却也并不满意这个闯上门来的女儿追求者。只有宋运

  萍一脸惊异,但面对雷东宝热烈的直视,低下头去,看到弟弟拦在门口,她忙轻轻说一

  声:“雷同志请进,还没吃饭吧。”

  雷东宝眼里只有一个人,压根儿没看到其他人的反应。但听宋运萍邀请,却又难得收

  起泼天大胆,违心地道:“吃了,我吃了。前几天你弟弟帮忙,我们承包搞得很成功,我

  过来谢谢你们。一些些东西,我挂门口,我走啦,你们慢吃。”话是这么说,东西也挂门

  口了,可脚底下却并没移动。

  宋运萍微微一抬眼皮,但都没瞟到雷东宝,就又低下眉,从喉咙底下说出一句:“大

  冷天的,进来喝口汤吧。小辉,给雷同志拿凳子。”

  雷东宝早高兴地应声跳进门。宋运辉却看着姐姐走向厨房的身影略微迟疑,但他最终

  还是没说什么,将一把小圆凳搬来,换下自己的椅子,请雷东宝坐椅子上。家中椅子有

  限,四口人四把椅子,再多没有。雷东宝进门就冲宋季山夫妇客气地喊“叔,姨”,但这

  声音却打架似的,又响又硬,一下震动这个原本安安静静的家。宋运辉依然没说什么,只

  默默旁观,看父母并不是很热情地请雷东宝入座。

  宋运萍当然不相信雷东宝已经吃了饭,好在中饭晚饭是一起煮的,饭锅里还有,她取

  来一只蓝边碗满满盛了一碗白米饭,想了想,又拿饭勺将饭使劲压结实,上面又狠添一

  勺。她估摸着雷东宝饭量大,怕他客气吃一碗两碗就收手,回去路上冷着饿着。这一碗

  饭,捧手上沉甸甸的。

  雷东宝将饭碗接到手里,就感觉出异样,他心里非常高兴。这说明啥?说明宋家姐姐

  疼他。他看到宋运萍到门边将猪肝猪蹄拎进来,将门关上。门这一关上,礼这一被收下,

  雷东宝就感觉自己与宋家人是一家人。

  宋运辉也看出雷东宝手中这碗饭的密度,他心里很不情愿,可对着一桌都不说话的

  人,还是他开口,因为他已经十九岁,已是成人,这个家,他应该起中流砥柱作用。“雷

  同志,你们最终采用什么承包方案?”

  雷东宝本来是看着垂着眼皮的宋运萍乐,见问忙道:“就是承包到户。但怕公社不

  让,我们说的还是承包到组,承包书上面也是写组。”

  宋运辉一笑,刚想再说,却听姐姐说话:“那大伙儿春节后就得忙活了,小雷家大队

  和我们红卫大队是一个公社的吗?”

  “不是一个。”这话是宋季山回答的。

  雷东宝却才知道不是一个公社,他当兵之前不会关心这些,当兵回来才没几天,又都

  是忙得焦头烂额,哪有时间了解这些。他见宋父回答了一个问题,就很虔诚地回答另一个

  问题:“春节后也得看天气,地里的活还不一定要开始做。不过上次我们遇见的地方你们

  还记得吗?那儿有座砖窑,我那天看了,还中用,春节后尽快把它修好,烧起砖来,给大

  队里添点收入。”说话时候,雷东宝吃得狼吞虎咽的,他吃饭本来就快,入伍后抢着吃

  饭,以便能抢到前面盛第二碗,如今更没一点吃相。

  宋家人都诧异地看着雷东宝吃得虎虎生风,只有宋运萍却问她爸:“爸,你说街道下

  午还有人吗?”

  宋季山道:“应该有人,明天才开始春节放假。”

  宋运萍毫不犹豫地道:“雷同志,你下午急着回去吗?如果不急,能不能跟我去街道

  找个人?”

  宋运辉一惊,立刻想起初遇雷东宝后姐姐说的话,隐隐明白姐姐要雷东宝一起去公社

  是什么事。他忙将饭碗放下,看住姐姐,严肃地道:“姐,这事我来,我等下饭后就去。

  我们不能麻烦雷同志。”

  “我去,没麻烦。”雷东宝不知道什么事,但他心里愿意为宋运萍赴汤蹈火。

  宋运萍没看雷东宝,却是带点祈求地看着弟弟,轻道:“小辉,你饭后去孙三伯家好

  吗?他答应把刚剥下来的花菜叶子都给我们,兔子好几天没吃上青饲料了,你力气大,多

  去挑些回来。小辉……”

  宋运辉摇头:“姐,原则性问题。”

  宋运萍还是轻道:“没那么严重。可是,明天就是初一……很不好。小辉,你去

  吧。”

  雷东宝却想到前儿他伸手想拉两姐弟上来,结果做弟弟的没点男人样子,先伸手抢着

  上来。他想,这个弟弟难道又想在力气活上面挑肥拣瘦?虽然这弟弟说起承包来头头是

  道,但雷东宝却再次瞧不起他,毫不犹豫地对宋运萍道:“我跟你去公社,回来顺便把菜

  叶子挑回来,没差多少时间。”

  两姐弟都知道雷东宝误解了,宋运辉不得不妥协,郁闷地低头吃饭,“我会去。”怕

  没说清楚,又很不情愿地补充,“挑菜叶子。”

  这会儿工夫,雷东宝早吃下一碗饭,宋运萍见他饭碗空了,起身拿起他的饭碗又飘进

  厨房,雷东宝忽然想起他才刚说过他吃过饭,一下心中很不好意思。但宋运萍把结结实实

  一碗饭拿来,他还是又吃了。宋家年前的菜还行,比雷家是好多了,有蒸鱼,有粉丝肉

  汤,还有油豆腐烧白菜,在雷东宝的一起努力下,饭菜全部吃完。这让宋家人第一次见识

  了雷东宝的胃口。

  宋运辉不愿看到姐姐与雷东宝这种人一起出门,吃完饭就抓两只竹筐,拎一条扁担赌

  气出去。宋运萍怕父母钻进厨房里询问,收拾了桌子也不洗碗,就出来邀雷东宝一起去街

  道。两人一前一后出门,走在狭窄的村路上,还是一前一后,后面的雷东宝两眼只随着宋

  运萍走。

  直到走到空旷点的地方,宋运萍才声音跟蚊子似的对雷东宝道:“谢谢你还特意送猪

  肝猪蹄来。我叫宋运萍,我弟弟叫宋运辉,我弟弟已经在大学读到二年级了。我们家成分

  不好,听说现在文件下来可以给摘帽,有人已经落实政策,可我们去街道问问,人家总是

  让我们等,欺负我们呢。想请你帮忙……”

  雷东宝粗中有细,一听就明白,以前部队里时候也那样,那帮坐机关办公室的特势

  利,要他们做事,常得三请四请,赔足笑脸,才给你懒洋洋做一些。但这帮人也常喜欢敬

  酒不吃吃罚酒。宋家人都是文绉绉的,再说成分不好底气本来就弱,上去找人办事还不得

  无功而返?他很高兴宋运萍不拿他当外人看,爽快答应:“我们就是一个公社的,也不

  怕,反而更容易办事。你家养着兔子?收入好不好?”路宽了,两人走在一起,雷东宝可

  以看到宋运萍冻红的侧脸。

  宋运萍低头轻道:“我们养的是长毛兔,到现在能剪毛的有二十多只了,我一个人养

  着,收入已经比我爸妈工资好。要是我们家也能承包一块地就好了,我种上一亩番薯,兔

  子就不愁过冬了。你家要不要养?”

  雷东宝想起自家的院子和刚承包的地,忙道:“要,怎么养?”

  “开春我抱一对给你。现在天冷,你没准备着兔子吃的,长毛兔又娇,还是先不忙给

  你。”

  雷东宝想到这样一来又有借口找宋运萍,而且可以借着养兔子取经一找再找,喜得差

  点手舞足蹈。可惜红卫大队离街道办公室近,没说几句话就到了街道门口。

  敲门进去,里面只有两个人。一杯茶一张报纸,见人进来,都是微微斜一下眼,一看

  不是要紧的,都没人开腔,两人继续看报。

  雷东宝见宋运萍对他朝着一个人使眼色,便知分管宋家摘帽的是这个人。他走过去伸

  掌一把将报纸拍桌面上,另一手指着宋运萍对那人道:“她家摘帽的事你在做?大过年

  的,你给个准信。”

  那人被如此冒犯,皱眉抬头,见是一个不好惹的混人,自知不能硬取,须得蒙混,便

  懒懒地伸个懒腰,道:“排队,说过多少次了,排队,总有轮到你们那一天。都像你们那

  样想着插队,我们还怎么开展工作。”

  “你们怎么排的队?我们排第几位?哪天可以轮到?”

  那人懒懒收拾报纸,却对宋运萍发问:“他是谁?你家的事跟他有什么相干?”

  雷东宝抢着道:“她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问你,你回答。”

  那人却“嗤”的一声,斜睨着雷东宝不屑地道:“什么时候的事儿?谁问你……”话

  音未落,那人忽觉腾云驾雾,脚底生风,晕眩过后发现,他被劈胸抓起,顶到墙上。那人

  好汉不吃眼前亏,面对压到眼前的一张煞神脸,立刻不再吱声。办公室另一个人站得远远

  地道:“你们干什么?我警告你们,立刻放手,否则后果自负。”

  宋运萍也惊住,她原本只想大吵一架,没想到雷东宝上来就动武,偏离既定轨道。她

  想上前劝阻,但又闭嘴,事已至此,不如顺其发展,再回头反而被人更加看死。但心中开

  始提心吊胆。

  雷东宝理都不理身后的警告,盯着眼前的人狠狠地道:“老子偏要插队。你今天就给

  宋家办摘帽。老子只问你一个字,干不干?”

  那人被雷东宝拎起来顶在墙上,哪里敢回答两个字“不干”,但有碍面子,又不愿意

  说“干”,只得战战兢兢地道:“得写申请。”

  “然后?”雷东宝惜字如金。

  “然后把申请放我这儿,等我通知。”

  宋运萍一听,心说这就是了,办好的人都这么说。心中不由骂那人一声“犯贱”,挺

  方便的事,“四人帮”粉碎了,“三中全会”开了,国家给了那么好的政策,却硬是让这

  帮歪嘴和尚念坏经。想到宋家这么多年来在这帮人手下吃的苦头,虽然见事情有了眉目,

  虽然知道得罪街道的人不便,宋运萍却背手不去阻拦雷东宝,只觉大快人心。而另外一个

  人见此情形,不敢靠近,闷声不响旁观。就算他这时逞能,难保他哪天落单挨闷棍,因为

  谁都知道在摘帽的事儿上,绝大多数人憋了一辈子的恶气。

  雷东宝却并不觉得满意,不耐烦地将那人拎高两厘米,怒斥道:“你这么大人会不会

  说话?一茬屎一茬尿没个完。老子问你,申请后做什么,什么时候批准,老子哪一天拿批

  文,你给老子心肝肺屎尿屁一起放出来。”

  宋运萍听了差点忍俊不禁,那人却淋着冷汗从嘴里放出屎尿屁:“申请得党组开会通

  过,每星期只有礼拜五一次,这中间隔着一个春节,我真没法给你确切日期。”

  “算你初十上班,我过了元宵就来问你拿手续。行不行,说一声。”

  “行,行,你放我下来,我给你们拿申请报告。”那人给吓到崩溃,不再继续讲究面

  子问题。

  雷东宝这才放开那人,叉腰坐到桌边。忽见宋运萍接了申请报告单取笔要填,忙起身

  将位置让给她,看她轻轻巧巧地在纸上填写娟秀小字。雷东宝觉得这些字个个好看。

  办完这一切,两人一起出来街上。雷东宝都不等走远就扯着他一贯的大嗓门道:“元

  宵过后,你别自己一个人来,会吃亏,等我一起过来拿结果。”

  “是,谢谢你,雷……”宋运萍一时不知道怎么称呼才好,本来称“雷同志”,可经

  此一役,觉得再这么称呼,有点对不起雷东宝。究竟是女孩子家,不好意思太主动,不由

  红了脸,可脸上满是笑意。想到刚刚那一幕,想到原先一直在他们家面前耀武扬威的街道

  负责人就像纸老虎一样不堪一击,想到雷东宝简单直接解决问题,再想到期盼已久的摘帽

  问题终于可以得到落实,宋运萍真是激动得想拍胸大笑。可这是在大街上,在雷东宝面

  前,她硬是忍住,却仰着通红的脸笑道:“我真是太高兴了,没想到事情这么轻易解决,

  太大快人心。我们全家都谢谢你。”

  雷东宝却看着宋运萍通红的笑颜,闪亮的星眸,没了刚才一往无前的气势,搓着手笑

  道:“你高兴我也高兴,你高兴我也高兴。”

  宋运萍听了,红晕一直蔓延到脖子,不敢再看雷东宝,低下头轻道:“不是我没良心

  过河拆桥,可你回家还得走好多路呢,我不请你到我家坐坐了,你爸妈可能还等着你一起

  吃年夜饭呢。”

  雷东宝舍不得走,可也知道宋运萍说得在理,别的日子都可以晚回家,年三十怎么能

  让寡母一个人等着操心。他连连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爸早去世了,家里只有

  我妈一个。我刚复员,我们小雷家大队造反派书记今年才倒台,他们在的时候个人养猪养

  鸡都是资本主义尾巴,他们越闹社员越穷。今年我把地承包好了,回头发动社员女人养猪

  养鸡养兔,男人拉土烧砖,你看我一年,我一定带小雷家大队赶上你们红卫大队,你一定

  得看着我。”

  宋运萍虽然大致知道雷东宝的意思,可听他自己说出来,心里更是欢喜,毫不犹豫就

  点了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这边走,我给你带路”。

  雷东宝简直得将根根头发变成触须,才能捕捉到宋运萍蚊子叫一样的说话声音,但他

  愿意,乐在其中。他也不假客气,他还恨不得绑宋运萍一起回家呢,可惜现在时机还不成

  熟。他只能一路难得话很多地介绍一下他的简单历史,让宋运萍对他印象深刻。一直走出

  很远,他才真的不好意思让宋运萍再送,看着她走回家。

  宋运萍回到家里,把这大好消息告诉全家。她事无巨细地说,父母听着一边笑一边称

  愿,一边列举以前所受的各种欺负,只有宋运辉心里很复杂,他没想到,事情可以用一种

  更不讲理的方式解决,耽误他读高中、耽误姐姐读大学的强大势力竟然在蛮力面前不堪一

  击。而且宋运辉更是想到,如此一来,姐姐将付出什么。他在姐姐将过程兴奋地讲完后,

  就说了一句:“姐,我们该好好谢谢雷同志,但你千万要想清楚,我那些插队支边的同学

  有些已经在后悔不该跟没有共同语言的村姑结婚。且不论他们的道德问题,可一个道理是

  清楚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宋运萍一下红了脸:“谁说道不同?我又不是大学生,我也不过是个农村人口,一个

  连地都没有的人,还不如农民可以承包土地。”

  宋季山小心地道:“可怎么说我们都是居民户口,有供应粮可以吃。”

  宋运萍气道:“别有事有人,无事无人,做人别太势利。”

  宋运辉也红了脸,但他还是坚持把话说明白:“姐,你误解我的意思。你和雷同志不

  是一路人。你爱看书,爱看《红楼梦》,你是书里薛宝钗一样的人物,雷同志最多是水浒

  里面的好汉,是红楼里面的焦大。贾府再败落,薛宝钗即使再落魄,她也不会与焦大为

  伍。这不是户口不户口、学历不学历的问题,完全是性格爱好问题,你们志不同,道不

  合。”姐弟两人近来一起看红楼,言语之间全是红楼长红楼短。

  宋运萍板起脸,起身离开,但走几步,又站住背着宋运辉道:“你懂什么,雷同志不

  是焦大,我也不是薛宝钗。你回去安心读书,别掺和你们大同学的家庭问题,你还小

  呢。”

  宋运辉见姐姐轻视他的见解,异常生气:“姐,你可以用理由说服我,但你不能用年

  龄来否定我。”

  宋运萍冷然道:“理论再有理,我也只看做出来的结果。百无一用是……”宋运萍即

  使被弟弟激得生气,也还是记得不能骂人,忙将话止住。雷东宝做人热情,做事实在,是

  个山一样的男人,爸妈歧视他的户口倒也罢了,这是实际问题,而她觉得,弟弟的话欺人

  太甚,非常侮辱雷东宝。本来她只是对雷东宝有隐隐约约的好感,只觉得他可依赖可信

  赖,此时被弟弟一说,她反而坚定不移地站在雷东宝的一边,一个男人是干大事创大业

  的,难道贾宝玉才算是性格爱好没问题?贾宝玉那样的男人才可怕,请他进门就跟请太爷

  进门。她气呼呼边说边进自己房间拿起一本书,一看是《红楼梦》,立即烫手一般扔下。

  宋运辉已经将一句“姐你受迫害没读成大学,别因此仇视大学文明”的话挑到唇边,

  但生生咽了下去,他咽下去时候只是本能,一种多年培养成的怕言多必失的本能,可很快

  就在沉默中想到,这话说出口,太伤姐姐的心。他沉默良久,最终只是冷静给一

  句:“姐,我对雷同志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我不是诋毁他,我只是认为他有企图。我们

  不能太麻烦他,占他便宜。”

  宋运萍没想到弟弟会说出如此理智的话来,她也是好久才回答一句:“鞋合不合适,

  脚最知道。别说了。”

  宋季山夫妇看着儿女唇枪舌剑,都插不上嘴,心中感慨有之,欣慰有之,失落有之,

  孩子毕竟是长大了,可孩子做什么也不由爹娘了。

  跟以往所有时候小姐弟吵架最终都不了了之一样,这回也是隔夜就没事。虽然是不是

  真的没事,只有姐弟俩各自心里知道,可春节就那么吃吃喝喝、热热闹闹过下来了。过了

  春节,还是宋运萍送弟弟去市区火车站,去得早,经过小雷家大队时候,远近不见人影。

  但两人都看到积雪化掉大半的路边的砖窑已经在整修,周围场地已经清理,整一个大广

  场。可见雷东宝说到做到,春节几天也没闲着。这回,连宋运辉看着也服,说这位雷同志

  是个做事的。这话,宋运萍听了心里比弟弟赞美她还高兴。在她心里觉得,被出去读书见

  多识广的弟弟赞美,是件了不起的事,她也终于为雷东宝放了心。

  宋运萍一个人在市里逛了半天,看看市里的姑娘小伙穿得花枝招展,裤子把屁股紧紧

  包成两瓣儿,裤腿大得像扫帚,还看见一个男人戴着蛤蟆镜,穿三接头皮鞋,理大鬓角,

  手里拎一只录音机,边走边放,还边扭,看见女孩子经过就作怪声,宋运萍忙躲进商店避

  开。她差不多将整个市中心走下来,看到电影院门口贴着张红纸,上面用黑墨汁写着《小

  花》,另有一张是白纸黑字,写的是《追捕》。宋运萍不由得想起弟弟提起他们学校操场

  放日本电影《追捕》,说里面有个美丽的真由美,穿着很美丽的衣服,会开车开飞机,弟

  弟还画图给她看,可惜弟弟画图水平不好,但好歹看出真由美是很长的卷发,宋运萍想,

  那一定很美。宋运萍真想看,可电影得晚上才有,她等不及。

  她又去新华书店看看,见到柜台上在卖过时的年画,有一张刘晓庆的特别好看,眼睛

  弯弯的,就像是《红楼梦》里说的,“任是无情也动人”,她忙掏钱买下来,她觉得刘晓

  庆可比陈冲美多了。

  但宋运萍回来路上,一路走着,一直在想那触目惊心的喇叭裤。她想到那包得跟蒜瓣

  似的屁股,又是骇笑,这样的裤子,蹲下去不会裂吗?她可不会穿那样的裤子。

  宋运辉回到大学,回到书的海洋,不仅学校图书馆里面的书日新月异,同学里面更是

  能人众多,只要有消息说过去的禁书或者限量内部发行的册子出来,有钱的同学就呼啦一

  下去排队抢购来看,有些书看得半通不通,可大家还是打攻坚战似的啃下,乐此不疲。宋

  运辉没那么追风,他把更多时间放在功课上,英语上,他对那些文艺的东西兴趣不是很

  大,更无法投入同学对文艺的侃侃而谈。

  开学忙碌一段时间之后,他才有时间作为辅导员给四五年级的班干部讲课。这次他讲

  的是第一个植树节的意义。为此他根据中央关于大力开展植树造林的指示,找了很多资

  料,深入浅出地告诉孩子们,植树,对环境对人类的影响。他来自农村,而坐在他面前的

  孩子们来自城市,对于他所讲的树与人的关系,孩子们都很是好奇,非常爱听,连老师都

  听着觉得有趣。

  讲完课,宋运辉与老师说了几句话,见到梁思申一直背着书包在门口等着,知道小姑

  娘有话要跟他说,与老师告别后,就走向梁思申。梁思申见他走来,就快乐地大声

  道:“Happy New Year,Mr.Song.(新年快乐,宋老师。)”

  宋运辉早知道这小姑娘古怪多,知道她从小就被她妈逼着学英语,现在虽然小学三年

  级起也试教英语了,可梁思申的英语水平早应该上初中,不比他差。他笑眯眯地道:“应

  是Teacher Song。新年快乐,梁思申,你看我给你带来的鹅毛和公鸡毛。”宋运辉将夹在

  书里的鹅毛公鸡毛交给梁思申。

  梁思申顽皮地晃着一个手指头,笑道:“Mr.Song错啦,我外公说了,在美国,称呼

  老师用Mr,不用teacher, Mr.Song,谢谢你给我带礼物,我也有,是美国的一套卡片,

  送给你。再给你看看外公给我的压岁钱,是美国的美元哦。可是妈妈只给我一美元的,一

  百美元的被她没收了。”她从书包里小心翼翼摸出一张绿绿的票子和一套卡片。

  “你外公从美国回来?你高兴吗?梁思申,我也谢谢你的礼物。我看看是什么卡

  片。”两人一起坐在操场边的花坛上,梁思申摆布鹅毛,看怎样才能制作成可以写字的鹅

  毛笔,宋运辉欣喜地通过印刷精美的彩色卡片看花花绿绿的美国,又把一元美钞上面所有

  的英语字认了一遍。“梁思申,外公看见你高兴吗?”

  “外婆看见妈妈和我,说着说着就掉眼泪,哭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只好陪着他们一起

  掉眼泪。以前奶奶老是嫌妈妈成分不好,这下她没话说了,省委第一书记还接见我外公外

  婆呢,看他们以后还敢看不起我和妈妈不。妈妈说,我们这个年,过得那叫扬眉吐气。

  Mr.Song,妈妈还说,我们要加紧办理出国护照,她要送我去美国外公那儿读书。我也想

  去美国玩,可我不愿意离开爸爸妈妈,Mr.Song,怎么办?爸爸妈妈说,最后还是要看我

  自己的决定,因为他们也舍不得离开我。”

  宋运辉早就知道梁思申的家庭不简单,爷爷是省人民银行的行长,几个伯伯都是省财

  经系统的大官,她爸爸也是市人民银行的官。也知道她爸爸当年硬是要娶一个逃到国外的

  上海资本家流落在国内的女儿,是多么艰难,以后又是被视为家庭异类。而且还知道,重

  男轻女的梁爷爷一点都不喜欢最小的孙女梁思申。但梁思申在相爱的爸爸妈妈庇护下,却

  活得很快乐很阳光。这会儿见问,他看着手中一套十二张图片,犹豫地道:“如果是我,

  我会选择去美国读书。我知道我的经历,当我第一天踏上火车的时候,我觉得是踏入另外

  一个世界。在这个省城里,我看到以前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得到的东西,包括公共汽车、

  自来水。你知道,那是多大的震撼吗?我感觉,我的视野一下提升,我的见识思维因此开

  阔,而我整个人完整了许多。我很庆幸我有来这个大城市读书的机会。我感觉,我从家乡

  到城市,就像你从这儿到美国,那对你的成长有积极意义。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梁思申做个鬼脸:“只懂一半儿。Mr.Song,去美国读书,我会变得更聪明,更强大

  吗?”

  宋运辉肯定地道:“会,我们现代人正是因为站在哥白尼、牛顿这些巨人的肩上,才

  能看得更远。你到美国如果好好学习知识,你将是站在另一种巨人的肩膀上,你的心会变

  得更强大。当然,如果你不求上进,没妈妈管着就不好好读书,你还不如不去。”

  梁思申扬起小小的脑袋,想了半天,坚决地道:“那我去。我要赶超Mr.Song。”

  宋运辉一愣,没想到小姑娘赶超的目标是他:“我已经跑在前面,你将踩上巨人肩

  头,我们比赛。”

  被宋老师如此重视,梁思申俨然觉得自己变成大人,忙严肃起来,郑重伸手,与宋运

  辉重重握了一下,就像大人一样地握手:“Mr.Song,我会好好学习,你看我的。”

  “好,等你学成归来。”但宋运辉估摸着这个再见面的可能性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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