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算计,虽然说被算计的那个人总要吃大亏,可是,如果他从不曾有过那样一个引人利用的纰漏,又怎会遭人算计呢。然而,人无完人。“完”字怎讲?纵使用尽全力,也不可能成为这世上无可攻克的一人。
一生丰功伟绩,于这万世时光,也不过是白驹过隙的一瞬罢了!
大漠萧条,如今荒战一片,位于北领的天都,国军九成倾巢而出,决与云沛死战。
对于为何挑起这场令绿洲覆灭、生灵涂炭的战争,靖天王的理由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两点就是,一,天都已经具备挑战云沛的军事实力,在优渥资源可以一战而得的情况下,当然要搏上一搏。至于二嘛,就要从为什么天都的军事实力增长如此之快上来说了,天都冰刺政权混乱,历来多党争,为人共知的刺杀事件从不停息,内斗成灾。所以,从靖天王的角度来看,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找一个共同的敌人,一个一旦击败便能让在位者都得到好处的敌人,那就是云沛,那就是一统大漠,天下唯尊的地位。而事实上,这一招确实奏效了,天都从未像现在这般万众一心。
只不过,从政治上来说,任何一件事情或任何一个决定都可能成为两面刀,一个不小心,便会毁人灭己,得不偿失。
如今整个大漠战场西移,表面上看,好像是天都迫围云沛,但实际上,展王以此打破战场平衡,为的,却是等待一个时机,那个时机就是——冰刺宫政变!
从开战伊始,那战就已派人潜入冰刺宫,与留守天都的赵氏相党多番密谈,授意支持相党拥立靖天王之弟,年仅十二岁的霍擎岭为傀儡国王,另辟政权,一旦成立,天都大军便立刻变成无名之师。这一步纵使危险,但是对赵氏来说,无疑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只要展王旗开得胜,赵氏,就能成为天都冰刺宫的主人。
而这一步杀机暗藏的棋,竟是在擎云调动所有莽流的人寻找皇北霜的情况下,走得其顺无比。
公元三百三十二年,天都冰刺宫一夜新王立,尊号小同,当朝一向赵瑞大权在握,排除异己,收押在朝官员一百零九名,并对外发布公文,宣称北靖天王已废,乃为不义之师,人人得而诛之。仅仅四天,却然大乱天都军心,上万士兵盲走,云沛于此大势顿收!
一战悲歌唱计谋,在其位者,谋其事。人心何妨生灵叹,但把乾坤一手揽。
此时废都。
若问的复原能力很好,饱饱睡上一觉,醒来已是精神抖擞,低头再看睡在一边的皇北霜,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又开始发烧。
啪啪,几个不轻不重的巴掌打下去,总算把她拍醒了,皇北霜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里还有些泪痕。
“睡够了就快起来,我们得离开这里!”若问坐在一边,重新包扎自己的手臂。
“怎么离开?”她看着头顶,只见一片黑。
“不找找看怎么知道离不开?”说着,若问已经包好伤口,转身就一把抱起她。
“干什么?”
“别动不动就问我干什么,你走得动?”若问近距离看着她的眼睛,说话的口气有些烦躁。
“……”的确,她根本就走不动。
在一个地下皇宫,若想出去,首先考虑的办法,当然就是溯源——若问抱着皇北霜顺着水道走,那是条很清澈的水道,水很干净,且一直处于流动状态,他们走了好一会,最后却发现这水渠已被人工截断了,一堵厚得敲不出回音的高墙死死地挡住了去路。两人看着那面墙壁发呆,不免失望,看来靠水路不是办法。
“你有没有什么建议?”叹口气,若问抬头问道。
皇北霜四处看了半天,才道:“我不知道怎么找出口,但是……你有没有发现,虽然很暗淡,但这里还是有光线的!”
“继续说!”若问抱着她一边走,一边开始观察这个宫殿。
皇北霜道:“这些光线来自废都还没有倒下的一些萤玉墙,你看,那边就有一堵,还没完全倒下,有没有发现,那墙上面镶嵌了很多萤玉!”
“嗯!”若问走过去,摸了摸墙面,“就是这东西发光?”
“萤玉可以聚光,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没完全失效!”皇北霜点点头,一只手搭在若问的脖子上保持平衡,一只手也在墙壁上摸来摸去。“可是,你看,很多玉已经没有光了,说明它们受光强度不一样,也就是说……”
若问听到这里便马上明白过来,“也就是说,顺着比较亮的萤玉走,很有可能找到出口?”
“只是可能而已!”皇北霜点点头,皱眉道:“也可能走进迷宫也不一定!”
若问换了个力把她掂了一下,抱好了问道:“还有别的建议吗?”
“想不出来!”皇北霜摇头。
若问一哼,“那就走吧!”
尖都。
在心神不宁的情况下,擎云决定速战速决。已是第七天了,冰刺宫政变给他带来的重创只有在击败那战以后才能解决。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几近无兵的朝臣竟然也能政变,这或许就是那启达一字天机的本质所在——每一方领土都有自己的统治者,一旦统治者离开,剩下的人随时都有可能封关自立,看来这一道黄沙相隔,断然能隔开他握在手里的权力。
那战在打什么主意擎云不是不知道,区区一个文臣政变,又无兵可用,根本就不是左右这场战争的关键,展王不过想借此胁迫,令他停战妥协,而赵瑞则铤而走险,赌他不会妥协。政治,很多时候便是如此,牵扯,制衡,一击成功,或者树倒猢狲散,这就是他们生来就要面对的世界,多么冰冷又可笑。
战场上,白马如名,健步如飞,驮着身着铠甲的擎云冲在乱斗之中,只见剑光交错,这段时间他有太多淤积于心的烦躁,只有借着与那战这一场决战来发泄。杀红了眼,他的心,越跳越快,胯下的飞踏频频立身而起,嘶鸣冲天。
“陛下!不可太深入了!”守在一边的机华赶紧上前拦截。这是西边战场上第三次开战,双方人马都很焦躁,再加上什么天都小同王新政,搞得他们一团糟。那战这一招确实狠,硬是令得他们军心大乱,最后不得已还斩杀了3名叛逃将领。
“陛下!”然而,机华的劝阻并没有收到效果,没几刻,飞踏已经没入人海,机华吓得一身汗,赶紧追上。
就在那一瞬间,沙壕边黑影一闪而过,那块丘地上,出现一个虎背熊腰的云沛士兵,他手持一把近人身长的玄弓,细弦弹动,黑色利箭已经赫然射出。
那样的弓,普通人是拉不动的,一旦拉开,黑箭离弦,便定将穿肠无数,此时亦同。
“陛下!”机华大惊,猛得冲上去,挡住擎云,却不料,那飞箭穿过了一个士兵,又穿过了机华的肩膀,却依旧不肯停下,不偏不倚,射在了擎云右背上。时间,一瞬间停止,血,泉涌而出……
那手持玄弓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已经受天都控制的臣国——鹄劾使者占别,走投无路之下,他只得参加云沛大军,如今,却然真是给他抓到机会,当弓一射,为他的母亲,为他的祖国报仇雪恨,其幸何哉!
他站在最高处,威风凛凛,激昂澎湃,再次拉开玄弓,便狂笑起来。此王横霸天下,谁人莫敌,可是今日,就要命丧他手,想到这,他眼一冷,健壮的臂膀狠狠拉开弓,利箭,再次飞射出去。
可是这箭,却让机华硬生生以自己的身体接下,他纵身一跃,当箭入肉骨之时双手抓住半截箭杆,人往后退了好几步,末了,吐出一口血来。占别一惊,顿时怔住。
机华的行为彻底激起了天都士兵勤王护主的忠诚,只见附近天都士兵纷纷结集,全数把刀箭弓弦对准了占别。
“出箭!”
射到了国王陛下这还了得?受重伤的机华咬牙绝不倒下,在旁高声一喝,随之而来的亲卫兵皆上箭杀敌!无数支箭射向了站在沙丘高处的占别。在他因为自己射中了仇人而激动不止的时候,回敬他的,是如天网一般的利箭。
占别只是一个小人物,纵使他有心创一番功绩,却偏没有那个命,为了娶一位鹄劾贵族的女儿,他拼了命想出人头地,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挫折,却偏不能将他一个小小的愿望实现。他的国家,他的母亲,他的爱人……如今,伴着生命的消逝,不知还有没有再次相遇的来世?英雄是何物,当他逐渐倒下,仰望天空的那一刻,是否了然于心……
二战悲歌唱英雄,命里有时终须有,奈何天地不容情,强求功绩无命抵!
……
擎云肩背中箭,好在这箭经过了两人联挡,戾气几已殆尽,只是象征性的扎在他的背上。一手按住伤口,一手还紧握宝剑,擎云抬起头,却已无心思去看是何人竟能一箭至此。因为,右前方,意外地,出现了同样深入阵场的那战,这么久以来,他们第一次,以国王的身份,在战场上如此近距离对峙。
他,依旧是红衣裹身,鲜艳深沉;他,依旧是黑装劲甲,霸道狂莽。
许多年来,这是他们第一次,战场上百步相迎。论剑!已是蠢蠢欲动……
“你们都退下!”那战看着擎云,握紧宝剑。
“你也退下!机华!”擎云看着那战,亦握紧宝剑。
然后,他们一步一步靠近,剑,如惊雷,在空中怒斗。
擎云虽然有伤,却依然没有折损他浑然天成的气魄和精湛的剑术,随着铿锵入耳,他越来越顺,嗖地一下,电光石火间便是还了那战破骨一剑。那战吐出一口血,以剑为杖,硬是没有倒地,按住胸口血痕,不甘地看着擎云。
“平时不练剑吧!”擎云看着他冷冷一笑,“研究阴谋诡计花了不少时间?”
“哼!”那战擦掉嘴边鲜血,抽剑一指,“起码云沛在我治下从未出现过贵国人尽皆知的丑事!你少年轻狂,为君十年,把时间都花在习武上,也难怪弱根不治!”
他一说完,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待血风一阵,又对冲而上,擎云的剑快过那战,剑剑划破他血肉,却也剑剑无法取其性命。在这战场中央,他们斗得红绸如衣,周围,是双方亲卫兵劈开的空地,他们站成一圈,看着这场龙争虎斗,热血,在这一刻凝结。
他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政治风格不同,性格不同,对自我的肯定亦不同。一个,对自己不做压抑,任何事情都要力取;一个,却十分信任自己的克制力,绝不剑走偏锋。而他们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命——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君主命。他们对,则惠及国民,他们错,则伤及国民。他们兼修文治武功,励精图治,都是那一个命运圈里,不得不行的棋,不得不走的路。而这些,无论他们做得好还是不好,在旁人看来,却是理所当然之事。
似乎,无关他们的爱与恨,血与泪。
三战悲歌唱帝王,豪情平地起,万丈声名显,谁人知,文武皆是家国恨,唯见清风黄泉间!
打仗的是士兵,不打仗的是贫民,自从西边硝烟滚滚,从尖都雪原逃难的人如潮渐退,多数都想逃往远在东边的弥赞,但那里实在太远,常是未见丝毫希望,便落个葬身荒地的下场。于是,躲在小绿洲上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几十或几百人结队自保,防止被抢劫或被杀,所以凡是落单者都很难活下去。
“走了多久了?”
昏黄的光线下,若问抱着皇北霜不知走了多久,他的手臂已经有些发紫,听到皇北霜问话,他抬头看着她道:“怎么?终于睡醒了?”
皇北霜一愣,才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就算受了伤,自己也不该如此没有戒心,她懊恼地咬咬牙,没再吭声。
“有两条路!”忽然,若问低道。“走哪边?”
皇北霜抬头一看,两条通道看上去差不多,很难判断,顿时蛾眉纠结,脑海里开始回忆《大漠集卷》的内容,希望能找出蛛丝马迹。
若问见她烦恼的神情却是一声笑,“别想了,我知道走哪边!”
“你知道?”皇北霜闻言大惊,“你怎么知道?”
若问手一松,缓缓地放下她,一直抱着她走路,两条手臂已经酸得麻木,他边甩甩手,边走到在两个通道口处转了转,才又走回来抱起她,看着她干枯的唇好一会,紫色的瞳孔散发着幽光。
他的眼神越来越让人无法理解,尤其是他不说话的时候,皇北霜别过头,不愿再看着他。却在走进通道口的那一刻,若问唇一抿,再度欺吻而上,那是少见的,温柔的吻,像是在给予她滋润一般,轻轻地,带着些酸酸的舔动。皇北霜此时也不敢反抗,只好忍气吞声,两只手搭在若问的肩上,几乎掐进了他的肉里。然而,他却没有在意。
许久,他终于放开她,淡道:“走吧!”
……
这条通道很奇妙,蛇形盘桓,似乎是为了让那些有序排列的萤玉墙互相辉照,聚集光线,而且,最重要的一点,若问似乎真的没有走错,因为这些萤玉越来越亮。
“你怎么知道,要走这条路?”皇北霜看着越来越亮的墙面,心情激动难平。
“……”若问却没回答她,只是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到最后,已是飞奔。
尽管路坡越来越陡,若问的逆奔却不见丝毫减慢。终于,跑到至高处,他们看到了一道如月牙一样的裂口,裂口外面,是一片蓝天白云!
“我的天!”皇北霜惊讶地大喊,“这是……”
若问放下皇北霜,抽出腰上的刀与枪,架成一个十字型,嵌在月牙口,然后蓄足了力气猛地一脚,只听砰地一声,这一道还无法让人通过的月牙缝隙瞬间开出一道更大的口子,而若问的弑父刀……断成了三截,与黄土飞沙一起掉落。
皇北霜这会儿已经彻底呆掉了,没想到他力气这么大,本以为要挖洞得花上一点时间,竟然被他一脚达成。
若问拽着皇北霜爬了出去,外面,依旧是记忆里的一片黄沙。
皇北霜坐沙地上深深地吸了口气,望着皑皑白云忍不住哽咽起来。她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落涧,没想到竟有机会逃出生天。不知是不是死过一次的人,会更加怜惜生命,她不觉泪流满面,心中一阵抑制不住地窃喜。
然而,同是刚从深渊里爬出,若问的反应却大不相同,他阴霾着脸,杀气腾腾。皇北霜一愣,扭头见他抓着手里唯一的武器——长枪夺妻,压低身体飞快往前方奔去。皇北霜顺着他的方向一看,原来是一队二十多人的难民,多是孀孺,男丁甚少,似是正扎地休息。她瞧那里还有些炊烟,听得到有妇人苍然的歌声传出……
满天灰,满天坠,
驼铃响,马蹄飞!
星光不照水;月儿不笑泪!
夫郎!夫郎!如何还未回?
儿朗!儿朗!如何还未归?
……
皇北霜当下一惊,不好,于是赶紧扯开嗓子大喊,“快跑!快跑!”
妇人们停下歌声,循声望来,才发现不远处拿着长枪奔来的若问。
“啊!”随着尖叫,她们聚集在一起,队里仅有的七八个男丁拿着大刀拦住若问。
“你是谁?”他们大吼,粗朴的握刀的手被若问的戾气震得发抖。
然而,持枪冲过去的若问,犹如恶魔重生,见人就杀,动辄双人连毙,顿时号啕声此起彼伏,那些男人,那些女人,甚至那些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没来得及吃下最后一口残粮,二十多人,全灭,踩在若问脚下的,已是尸骨一片。
皇北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几天在废都与若问相处,几乎忘记了他原是这样一个凶暴的人。此时风已成腥,若问站在那里,讥讽的眼里无情到底,他把枪在一个死人身上蹭了蹭,算是擦血,然后,提起那片尸体里,唯一一小袋的粮食,一步一步走回来。
走到皇北霜身边,他扔下袋子,冷道:“吃吧!”
“抢了粮食就够了,为什么还要杀了他们?”皇北霜看着那袋染血的米粮,愤恨地问。
“天真!”若问一哼,坐下来开始吃东西,“放他们一命,只会给他们机会回来干掉你!人只有死掉才会罢休!”
“你不是人!”皇北霜看着若问,只能想到这一句话。
“呵呵!”若问却笑了起来,拿着饼狠狠咬上一口才道:“为什么我知道走那条路?是因为,我嗅到了……猎物的味道!懂吗!”
“猎物……”皇北霜无力地重复着这个词,“在你的眼里,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
若问看着她,久久说出两个字,“地狱!”
地狱,强者生,弱者死。不要祈祷,不要天真,要活下去,要满足自己,就要强大,不要同情,不要怜悯,如果倒转过来,你的下场其实一样。
皇北霜也是大漠儿女,她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可是那些女人呢?她们做错了什么?嫁与人妇,相夫教子,她们做错了什么,为何依旧没有一条活路?皇北霜也是女人,见了此情此景,便终是忍不住,埋头痛哭。
四战悲歌唱妇人,几许花开红妆落,春风已散路重重。沙场硝烟功名悔,寂寞帐下皆是泪。谁能了……红颜常忧思,老去不心碎。
西漠。
仗打得太久,终也会偃旗息鼓,可是,在擎云与那战谁也没有先倒下来之前,这阵硝烟便是怎样也无法停下。天意何解,这一南一北的两个人,竟能有如此多的矛盾,理想、霸业还有女人……全是矛盾。
擎云脱下身上碍事的甲胄,一手抹掉沾脸污泥,看着对面已是浑身浴血的那战。只要杀了他,天都便能定鼎天下,进驻云沛富庶之地;只要杀了他,皇北霜就可以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可以光明正大地杀掉他了。
想着,他握剑更紧,眼神一冷,没待那战喘够气,又是一剑刺上,这一剑,仿佛穿越了岁月一般,耗上他所有的力气,快,而且执着,狠,而且利落,然而,尽管剑风扑面,那战却森森一笑,似乎等这最后一击已久,剑将刎的那一瞬间,他避开了要害,擎云的剑仅仅刺中了他的腹部,而那战的剑,却乘机夺势,顺下一击,中的!
这就是打斗了这么久,为什么那战始终不愿意脱下那重重红衣铠甲,同样是中剑,那战只是猛地退后几步,而擎云,却吐出一口血,缓缓地,倒在地上。
他视野逐渐由黑压压的人群变成蔚蓝的天空,躺在地上,他的眼睛看着皑皑白云……
神,从来都是眷顾他的,给了他万人之上的宿命,赐予他一身胆魄豪情,让他在茫茫人海遇到真心相爱的女人……
然而,神,也是遗弃他的,让他生在了寒冷的冰刺宫,让他从小就对自己的血亲恐惧,让他的女人不是他的妻……
神哪……究竟是何思考?
安静,顿时打破,机华惊得两步并一步冲了过去,身后的亲卫兵立刻围成一个保护圈,当然,巫季海也不落后,陛下险胜已经十分不容易,这会儿得了手,已令士气大振,他赶紧上前拉回就快站不住的国王,退回自家阵地。
而靖天王,躺在那里,依旧看着天空……
天空是蓝色的,浮云是白色的,万里无涯,大概,不曾有人战场上如此欣赏美丽的天空吧,疲累了,是不是就可以休息了?而休息的地方,在何处?那一处,可有你?皇北霜!
思及此,这个名字好比灵芝,擎云顿时从疲惫的浮想中回神,猛地转头看了看正在为他紧急包扎的机华,又看了看围成一圈的士兵,忽然,嘴角扯起一抹笑,自嘲的,寂寞的,轻轻地笑。然后,便是犹如梦中喃喃地一句话:“我会去接你!”
“机华!”擎云躺在地上,没有立刻起来,他的伤,虽然重,倒还不至丧命。就着这个姿势,他一字一字对机华道:“那战刺我这一剑,已令士气大振,你立刻率兵撤退十里再做二次包围!”
机华一愣,以为国王已经昏了过去,没想却字字清晰。他自己亦受了重伤,却是重重点头,“遵命!”
擎云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辛苦你了!”
机华顿时眼睛红了红,“不,陛下!辛苦的是你!”说着,就和其他士兵扶了着擎云起来,在亲卫兵的保护下回撤。
“机华,问你个问题!”擎云一边走,一边说,嘴边还带着些淡笑。
“陛下您说!”
“中箭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他问。
“属下在想,说什么也要保住陛下,这是我的责任!”
“还有呢?”
“没有了,情势危急,只想到这些!”
“呵呵!”擎云笑了一下。“机华,你家中有三位夫人吧!”
机华点点头,“一位是儿时指腹,一位是陛下赏赐,一位,是臣红颜之交!”
“那么,刚才那瞬,就没有想到她们?”
“……”机华沉默了一下,才回道:“惭愧,陛下,臣虽有三妻两子,却并无太多留恋,尚是不及我立下宏图,为您披甲杀敌之意志。”
“好兄弟!”擎云看着他,却是十分感动。
“陛下!”机华没有回视,低头瞧着前面,轻道:“陛下那瞬,在想什么?”
擎云紧握宝剑,忽然大声一吼,“我的女人!”
五战悲歌唱痴心,是怨,是悲,是想,是追,一生相伴,到死相随!
在强势的男人面前,再聪明的女人也强势不起来,
可是,在没有爱的情况下,冷静,便可能达成一切,
甚至令百炼钢化绕指柔。
七色飞鸟,国王极乐。以无比高傲的姿势划过天际,惊开纠缠的云圈,穿过了风与沙的狂舞,引啸长空!
“宏!”
皇北霜在看到它的一刻,惊喜得脱口低喃。
“什么?”若问也抬起头,“哦!极乐鸟?”
皇北霜被他吓了一跳,生怕宏给他猎了当食物填肚,“没什么?”
若问看着她逐渐沉静下来的眼神。
总是很短暂,她在他身边,无所适从的神态总是很短暂的,一如现在,刚从废都出来,即使看到他杀人,她的惊慌总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平复。
“你又在算计什么?”若问低道,刚杀过人,他的暴戾余息难平,紧紧抓着长枪夺妻,他猛地扳起她的下巴,紫色的眼眸再度幽暗。
“不要惹我生气!”
“你说过在我伤好前,不会碰我!”皇北霜回道。
若问闻言,浑然扯起一抹轻浮的笑,一手扎住她的腰,一手还紧握长枪。忽然像扛猎物一样把她扛在肩上。当然,她本来就是猎物,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
“去哪儿?”习惯了他这种粗暴的行为,皇北霜知道反抗只会更糟糕,就着这别扭的姿势,她逐字问道。
若问淡道:“风的味道不对劲,我们得在日落前找到歇脚的地方,不然遇到风暴就完了。”
风沙果真越来越呛鼻,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却在日落之前,真让他们找到了一个小绿洲。不过,情况有些出乎若问的意料。林地里,到处都是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的难民,上百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看着这两个外来者,大有随时扑上来强取豪夺一番的架势。
若问眉毛一挑,放下皇北霜,从怀里摸出剩下的粮食扔到地上,难民们一个个满脸漆黑,伤痕遍体,只有那如动物般的眼睛带着不顾一切也要活命的光芒,他们盯着扔到面前的小袋子,瞬间安静下来。
若问哼了一声,冷道:“这是我们所有的食物,都给你们,别来找麻烦!”说着,他长枪入土,狠狠地在地上划出一道分界线,“互相尊重,大家都可以活命,懂吗?”
难民们看了看若问,又看了看地上的小袋子,大概是知道这不是个好招惹的人,犹豫了片刻,终于有一个有些瘸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战战兢兢地拿起袋子就飞快跑了回去,难民们一见果真没事,便赶紧围过去,再也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若问身上。
若问冷冷一笑,坐在一边开始生火,以便取暖。
皇北霜看着他,淡道:“想不到,你还知道什么叫互相尊重!”
若问头也不回地哼道:“这么多人,杀起来没完没了!更何况现在只是需要休息的地方!如果真饿了,杀了他们充饥未尝不可。”
皇北霜被这话吓得脸色发白,愣愣坐在一边,看着那把插在土里,手柄上还带血的枪,忍不住问道:“你从不后悔吗?杀戮!”
若问生好了火,往地上一躺,笑道:“我一生有两个字不会写,爱,和悔!”说完,他翘起一腿,搭在皇北霜的肩上,带点轻浮地问道:“你呢?”
皇北霜摇摇头,“我没有会念不会写的字!”
“哈哈哈!”闻言,若问大笑起来,声音洪亮高亢,好像笑得很开心一样,一手还搭在肚子上。皇北霜扭过头,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这么好笑,看着他,待他终于笑够了,才有点局促地说道:“呃……我想喝水!”
若问坐起来,看了看她,大概是自己也有些渴,什么也没说,便起身拔出长枪往林子里走。皇北霜看着若问的身影完全没入树林,再也看不见了,才赶紧回头对着天空喊道:“宏!”
只听一声尖锐的婴啼,七色极乐鸟应声而来,皇北霜一见大喜,顺手就撕下片袖襟,然后从篝火里抽出一块个焦木,速速写下几句话便将布块搓成一根细条,系在宏的腿上。然后低道:“去找他!”
极乐鸟对着她鸣叫了几声,便再度展翅。当它飞起来的一刻,林子里的难民全都疯狂地向它猛丢石头,大概是饿急了,想猎下来当食物,这情形吓得皇北霜一身汗,好在宏机警,好一会儿,硬是飞出了这小小的绿洲。
只要信一到擎云手里,在这大漠上,就再也不会有黄天狂兵团这群疯子了。想着,皇北霜眼神一冷,她要活着,就算与若问在一起,她也要活下去。漫天硝烟,乱世烽火,相遇本是奇迹,她绝不要就此放弃。
尖都,太阳即将西伏,士兵们正坐于原地休息。
只见王帐之外,擎云伸出一手,宏便俯冲而下,歇在他手肘上,擎云激动地取下宏脚上的布条,不知是否太过紧张,打开的时候险些掉到地上。可是,当他看完了,却是一阵狂放的笑声,机华几人相看一眼,不知上面写了什么,即时令陛下心情大好。擎云笑完了,便把布条丢给机华,然后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机华托着布块定睛一看,上面以焦炭潦草地写着几排字:“若问落涧初逃,狂兵尚不知其生死,群龙无首之际。速剿!”
看完,机华也忍不住大笑来,征战沙场这么多年来,他见过不少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可是这位,着实令人佩服,就是这种节骨眼上,也常能走得出至关重要的一步。
擎云骑上白马飞踏,看着在依旧在营帐上空盘旋的七色鸟,嘴角带着这段时日来少见的淡笑,然后扭头对一边的辽震机华令道:“左右将军听令,此战佯败,明日日出之时,放弃尖都,将那三千被俘的黄天狂兵团一同留下,全军退守雪原。”
辽震一愣,老实地问道:“陛下,为何不直接将这些人处斩?虽然我军现在稍有劣势,但也用不着退兵啊!”
闻言机华一笑:“辽将军真是直肠子,别忘了,弱水城还有几万市民在狂兵手里,万一他们当真屠城,天都可担负不起这遗臭万年的骂名!陛下这么做是想把这烫手山芋丢给那战。”
辽震听了这话才回神。确实,若问那道四方通牒是众所周知的,万一真发生什么纰漏,可不是小事一件。想到这,他重重点点头,对着机华道:“除了淼景那小子,就是左将军你最懂陛下心思哪!”
机华摇摇头,算是会心一笑,两人一左一右奔出了营地。
如此,不过轻轻一退。
当红色的骑兵冲进这曾是天都驻扎地的时候,这里只剩一片狼烟滚滚,黑色斑驳的焦地衔接着一坡又一坡黄沙土地。呼啸中,那战伫立在中间,身后,是云沛大军,身前,是令他头疼不已的三千黄天狂兵团。
“陛下,这……”巫季海当然也知道,这会是多么大的麻烦。
那战黑着一张脸,许久也说不出话来,杀掉这些人,恐怕麻烦不小;不杀,依旧无法向世人交代。早知道北靖天王这么容易就交出尖都,定会给他留下坑,却没想到会是如此棘手。
“要不要立刻封锁消息?”巫季海低声问道。
那战苦笑一声,转身往营帐走,边走边回道:“有莽流在,这消息怎么可能封锁得了。”
巫季海点点头,“可是陛下,狂兵杀人无数,不计老弱妇孺,如不将他们剿灭,将来我云沛恐怕怨声载道啊!”
说着,两人已经走进了营帐里,那战坐在一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深锁着眉头,不时叹口气。
“陛下!”这时,广照韵忙跃了进来,“陛下,弱水来的文书!”说完,递上手里的牒本。
那战接过来,打开一看,淡道:“我们前脚拿下尖都,弱水的文书后脚就送到了,靖天王果然是早就算计好了,事先散布俘兵在云沛手上的消息。”说完,他将文书丢给巫季海。
巫季海打开本子一看:以弱水城三万平民交换被俘之三千狂兵,明朝日出前,回来一个狂兵我处便释放十个弱水市民。付印者,落鹰!
“不是若问的印鉴?”巫季海,顿时疑云。
那战坐在椅子上,眼睛却似乎看着营帐顶子,那里只是一片幽暗。棱角交错的黑影印在上面,许久他呼出一口气,“同意交换!你去安排吧!”
巫季海闻言一怔,“陛下真要放了他们?”
那战苦笑,“退下红衣骑兵,明天日出前七万卫国军必须包围弱水。只要三万市民一出来,就立刻剿灭。”
说完,他闭上眼睛,心中苦涩无比,他用了最不想用的方法来面对靖天王留下的难题,放人再剿灭,结局就是两败俱伤,可是,他不得不这么做。
日落,如血之挽歌,唱尽天下忧思,任凭锣鼓声鸣,任凭风啸声起,那一夜山雨欲来般的平静,在这一片狼烟四起的黄壤上,悠然动荡着,云沛的士兵个个和着冰冷的甲胄而眠,就是在睡梦中,也是竖着耳朵,仔细聆听着若有若无似真似幻的马蹄声。不知那是来自白天血战连连后的回荡,还是来自心中保家卫国的豪情,总之,他们都是须眉紧皱而眠。
六战悲歌唱天命,枉生,枉死,枉悲,枉幸,不为谁来,却为谁去!
弱水城一片萧瑟,若问的房间自他离去后便一直紧闭着,门口,呆呆守着两个容颜憔悴的女人,台阶下,横七竖八躺着落鹰还有失魂落魄回来的蛮狐和狼头,就着月色,空气中,荡漾着一阵冰蓝的鬼魅之冷。没有生气,也没有激情。
蛮狐和狼头至今还无法相信首领真的就那样让流沙吞噬了,可是,偏偏那是他们亲眼看到的。流沙,被流沙吃下去的没有一个能吐出来,他们都是凭一身贱胆同首领闯到今天,所以深知天真的祈祷是无用的,首领不在了,这座曾经华如天宫的弱水城也失去了光彩,那些被关在市中心的平民,顿时成了脚下的蝼蚁,如果用这群蝼蚁能换回自己的兄弟,那么,他们绝无犹豫。
“落鹰!”没一会儿,蛮狐开口了,他无神的眼睛光点一闪而过,“明早你带着年轻的兄弟就走吧,用不着跟着去送死!”
落鹰仰头看着那弯昏黄的月亮,哼哼一笑,说道:“我已经把所有城门都打开了,从今晚起,想走的兄弟都可以走,不用打招呼,收拾收拾,自己离开就行!我不勉强谁留下来,也不勉强谁离开!”
蛮狐听了一笑,“让你小子整了整几个暗人,说话就开始有板有眼的!行啊!”
“去你的!”落鹰尖声骂道,然后,又低声问了句:“首领最后说了什么没?”
蛮狐看了看坐在一边一直没吭声的狼头道:“首领眼里没咱们了,还会说什么?啥也没说,半个字也没说。”
“哈哈!”没想到他这一说完,狼头倒是尖声笑了笑。
三个人躺在地上,一下看着若问房间的大门,一下又看着天上那弯朦胧的月亮。偶尔会聊起以前在北大漠劫掠之事,不时还笑声迭起。完全不似若岚绯问二女那般呆滞。
这或许就是男人与女人最明显的一个分别吧,虽然不是绝对的,但男人常是豪放些,就连绝望也绝望得开朗,而女人常是优柔些,一旦绝望便是永远的黑暗。
他们都爱着若问,他们也都以不同的方式朝若问走去。
若问,你可知道,纵使天抛弃了你,纵使爱遗弃了你,却还有一帮人,被你遗弃了,也无法不想着你,当有一天,在另一个世界,你见到了他们,是否还会想着那个你看得到吃不到的女人,是否那时,你才会发现,自己的执着竟是这样的毫无理由,毫无理由,又不得不做的执着。
若问,现在的你,是否感觉到幸福两个字?
旭日,在这一天尤为可怕,破晓,仿佛癫狂的钟声,炸开一片迷离。弱水城门口,巫季海看着对面义无反顾的一群土匪,心中不由一冷,吞了吞口水,他高声道:“我等遵从协议,同意交换人质。”说着,手一挥,第一排两百名狂兵俘虏被推了出来,两百人站出来的一刻,却是同时向后面的云沛士兵吐了口口水,嘴里唧唧骂上好几句,像个大爷们一样回到了弱水,然后,第一批交换的两千名弱水市民走了出来,一个个如惊弓之鸟,前顾后盼,胆战心惊地走到了云沛大军的后面。
这次换人,出乎意料的平静,如上反复,一直到日上中干,烈日高照的时候,终于完成交换。
换完了人,两边人马都知道接下来就是厮杀。他们看着对方,眼里全是决绝。
许久,猛的一阵狂风吹来,蛮狐看着诚象、狼头还有落鹰等人,互相点点头,便同时对天握拳,蛮狐高声喊道:“兄弟们,首领不在了,这帮杂碎就以为咱们好欺负,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如今,我蛮狐是豁出去了,只要到了阴曹地府,见了首领还抬得起头就够了。兄弟们,听着,往前,就跟老子一起冲,干掉这些龟孙子,黄泉路上相见,咱们的兄弟情义都得在。后退,四大门都开着,爱往哪去往哪去,这辈子,咱们的情谊也就到此为止。”
说着,就与狼头两人齐猛踢马肚子,头也不回往前面冲去,接着后面跟过去的兄弟不少,直到诚象和落鹰也立马而起。只听诚象吼道:“兄弟们,一人至少提十个脑袋去见首领,那才算脸上有光!”
说着,两千来人已然无一人后退,吁马声此起彼伏,刚被释放回来的三千狂兵也陆续拿上武器,跟着冲了出来,那一刻,浩瀚的呐喊声,震耳欲聋,五千狂兵好似猛兽出笼,再无一分人情。
那一战,弱水城门口,红血成河,偏染黄沙,没有了若问的黄天狂兵团依旧疯狂入骨,骨肉霍霍之声贴耳穿心,那是可以令一个普通人丧失神志的声音,却在他们听来,如同美妙的伴奏,催促着极端的死亡,那是谁,在引导……
七战悲歌唱癫狂,无情道是真有情,无义且已真道义。
公元三百三十二年,春深,云沛卫国军七万围剿黄天狂兵团五千余人,血战一昼夜,终令狂兵全军覆没,然而,云沛却损失了近五万士兵。那是历史上最惨烈的一页,小小的弱水城外,沙成血痂,风成腥雾,数万尸骨堆积成山,此后多少年,那一片沙地总是红得可怕,红得好像可以吞噬一切,仿佛有不祥的咒语笼罩。凡有世人途经那处红沙地,都会伏地三拜,以求邪气暂退,说事人便将其噱称为“恶灵冢”。
一朝春尽霞光去,频将热泪换冷酒,
七战悲歌唱不停,几番徘徊落日朽!
今朝笑,多少稠血破空矢,都随孽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