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三百三十一年,云沛宁都。
冬至,祭酉节。
斜阳未泯,广寒宫像沐浴在火光中的凤凰,华丽的建筑群傲然栖息在嫦娥山上,有些奇幻朦胧,而那灰色的雕着复杂花纹的台阶,每踏上一步就更将卑微的人心内推动一下,站在高大雄伟的宫殿圆柱边,往里一看,恐怕是谁也免不了一阵心潮澎湃,只为了这无法言语的恢宏和庄严。五国分疆以来,只有云沛真正达到了人文艺术上的顶峰,从雕刻、绘画、歌舞等各方面来说,都在展现着繁盛景象。而这一切,在那战亲政后只进不退。十四年来,对于南漠民众而言,那战已如一帝。
占别有些心急如焚地站在广寒大殿的堂前,虎背熊腰的身形令同样站在他一左一右等候召见的两人不时侧目,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女婢小跑出来,对着三人挨个点头行礼。
三人赶紧窝身问道:“陛下呢?”竟是异口同声。
孰料此女一震,表情十分慌张,哽了好一会儿才支吾道:“回三位爷,陛下正在华玉宫与佳嫔娘娘欣赏落霞!”
按照云沛传统,国王后宫中凡是赐了宫号的妃嫔都将列入史册,作为正记。所以可以想见,真渠幼佳的地位已是今非昔比。
然而,这并没有吓阻求见国王陛下的三人,尤其是其中一位半老大汉,胡须虽已花白,但身体四平八稳,一看就知是个习武之人。这人声带愠怒地吼道:“什么女人天天都要陛下陪着赏落日!再去传一次,老朽今日不见陛下誓不罢休。”
占别两人见此附议。
女婢闻言赶紧退了回去。
却没一会,那女婢又出来了,这回面带少许蔑视,定了身子站在三人面前才道:“桦老将军,佳嫔娘娘着我传话如下,您年纪不小了,退役多年,就该享享清福,还望不要倚老卖老,动辄到宫里来扰人清梦,终有一日会坏了您拿命打下的名声!”
她一说完,这桦老将军面色猛沉,雪眉纠结,为这毫不掩饰的羞辱而气得有点站不住。
占别两人还来不及看他,就闻这女婢又道:“常王爷,佳嫔娘娘说了,您是皇姓贵族,时不时到后宫溜达终究不大好,流言蜚语惹着陛下不悦,对您的前途也有影响,还请谨言慎行!”同样她一话尽,那位看上去风流倜傥的常王爷也不由往后一退,面泛菜色!
此时,占别焦急地看着那女婢,“那我呢?陛下看了我的信吗?”
女婢这才回望向他,微一鞠躬,“佳嫔娘娘说,您的信陛下会看的,大使远道而来,大可好生歇息,陪着陛下看够了落霞,总会有见你的时日,不必焦急!”
听着这番戏谑言辞,占别如同五雷轰顶,神色亦如前两位那般窘迫。稍后,只是灵魂脱壳一般任凭那女婢领去休息,好像脑子里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那日之起,广寒华玉宫的佳嫔瞬间成了民间争相闲谈的话题,“华宫三谴”也成了宁都王城附近各茶楼酒馆说事人的热门。
其后不见多久,华玉宫开始门庭若市,来访者络绎不绝。国王那战连日独宠的消息更是不胫而走,终于众人皆知。而一个女人的风光,很快,就为她的娘家带来了无上的好处,漠南真渠民族仗着云沛支持,一举驱离炙垦,夺得垂涎已久的一块小小绿洲。尽管,在那战眼中,那不过指甲缝里一点泥土的价值。
那战宠爱这个女人,因为她的身心都为他而来,她的纯洁,傲慢,她的别样风情都配得上与他风流一世,于是他夜夜钦点。这么说来,在广寒宫里,她应是独霸三千粉黛,人人望而生畏吧!然而全不是这样,因为她心中有一根刺,那刺的名字叫皇北霜。
风,一直在吹,却吹不走飘荡在嫦娥山上悠然的箫声,那么清澈,那么平静,连花草都沙沙作响,相和起舞。
怀月阁,位于嫦娥山顶,只是一个小小的四角凉亭,无墙隔风,四下浸草,然而每当天苍穹暗之时,却有美月相邀,星光抚慰。逢这干冷季节,只消冰酒一盏,高歌一段,就可以惹得忧伤哭尽天下悲欢。
“让开!”这声音带着冷酷的警告,说话的人显然怒气难抑。
然而,跪在地上的八个侍卫以廉幻为首,雷打不动。三个婢女即刻闻声而至,生怕这边的闹腾搅了自家主子的雅兴,夜佩好声回道:“参见佳嫔!”三人朝前一跪,毫不在意石阶上的碎石乱渣刺破薄纱轻衣后的膝盖。
真渠幼佳秀眉微拧,不无厌烦,站在她身旁几位贵妇赶紧抓着机会讨好地斥道:“娘娘今日要在怀月阁请客赏月,你们这帮奴才借了狗胆?竟敢拦娘娘在此!”
却见夜佩依旧跪地未起,平和地回道:“请娘娘恕罪,我家霜妃正在怀月阁抚箫,还望佳嫔体谅思乡之情,换个地方赏月吧!”
此言一出,幼佳身后几位贵妇不禁大笑,一脚踢倒夜佩,还好廉幻手快,大手一拉,没让她滚到小路边的草丛里去,夜佩在廉幻怀里擦了擦唇边流出的一点血,又好生跪在一边,神情冷漠,“还请娘娘转道!”她说。
幼佳沉默地看着跪在地上,既不反抗,也不多语的八将三婢,心中异想难平,三宫六院中,不管哪一个妃嫔的奴才也不会像这十一人一般,恭谦有礼,却又气势迫人。
“哎呀!还铁了心不让路是不?真是命贱,区区霜妃,连宫号都没有,竟敢不自量力阻挡华宫贵架!”狐假虎威的例子大约就是这样,幼佳身边出头的贵妇说着就要再踢一脚,廉幻警戒,嗖地拽起夜佩,让那凶妇踢了个空。
“你还敢躲?没教养的东西!”那妇怒道。
“谁没教养?”却听见一管清冷的声音传来,瞬间令这半山众人息声。皇北霜拉了拉衣襟,好像有些着凉,单薄的身影莲步而至,站在幼佳面前。刚要说话,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婢女再萍赶紧接过她手中的玉箫,让道秋为她披上一件狐裘。
“见过佳嫔姐姐!”她盈盈一笑,好似月上眉梢,温冷的气息洗去了一干俗妇的珠光宝气。好一会了,才有人回神,正要开口发难,却见皇北霜身后徐徐走出一人。定睛一看,众人猛得跪地,包括真渠幼佳。
“陛下万安!”声之凿凿,回荡在嫦娥山涧。
那战看着皇北霜道:“歇着吧!改日再与你说话!”。
皇北霜点点头,径直离了去,十一人紧随其后。
是夜,一片悄然,无人言语,直到皇北霜走远了,那战转而扶起地上的幼佳,笑道:“月儿正在等你呢!爱妃!”说着,就牵起她的手,一干人影上了方才曾经凉箫奏鸣的四角方亭,没一会,就可听见莺声燕语,好不欢欣……
红颜常是神韵美!
月上苍天那时,
见你与箫相吻,孤影欲飞,
我才发现,
人海茫茫,却没有一处是天堂。
而寂寞,早已至高无上!
在云沛绿洲上看见的月亮是那么柔和,在大漠离原上看见的月亮却被凉云遮住。
二十日前,这里还是一片寂寥,二十日内,莽流以其迅速的行动力,竟是建了这么一个近两里横行的低身城堡,它蛰伏在沙丘与沙丘之间,不常有人发现。入夜,更加鬼魅森冉。
“陛下,暗探消息,鹄劾大使已在三天前到达云沛,目前那战还没有正式接见!”恭敬地半跪于前,一位黑衣干将向着坐在桌边正浏览地图的擎云汇报。
“哼!那战十之八九不会出兵!”擎云道。
“陛下何出此言!”
擎云一笑,“若问根本就不会攻打鹄劾!”
黑衣人疑至,沉声问道:“不攻打鹄劾,难道攻打云沛?也太大胆了吧,云沛可不是麻随,那战的红衣骑兵也不是纸娃娃一群!”
擎云放下手中的兽皮地图,起身道:“机华将军,事不宜迟。今夜你就以天都援兵为由,率军进驻鹄劾,如能兵不血刃,那是最好!”
机华闻言身形一整,回道:“请陛下放心!”说完,起身就要离去。
“慢着!”擎云却叫住了他,机华又回地跪下。
“广寒宫……最近有没有什么动静?”擎云说着,又拿起那地图来佯阅一番,这动作看上去竟有些孩子气。
机华蓦然一怔,回道:“没有,就听说那战专宠一个女人,闹了场华宫三谴。”
擎云闻言眉毛一挑,又问,“哪族的女人?”
机华暗忖,陛下怎么关心起那战的床事,心中虽觉蹊跷,但他依旧如实回话,“说是真渠送去的!”
“独宠?”擎云竟是有些似笑非笑地追问。
“啊!是这么说的!”机华惊讶不已,以为国王还要说什么。
擎云却手一挥,“行了,下去吧!”
机华退下,房间里只剩下擎云深思的暗影,黑色的眼眸中映着桌上跳动的灯火。
不一会儿,擎云又看向桌子上的地图,仔细一瞧,竟然就是广寒宫的建筑全貌详图,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和旁记。
这恐怕就是容豁降伏后所泄露的有关那战的第一个秘密。
那战其人。
公元三百一十八年,云沛第三十四代国王那景猝死,其父太上王那启达弥留病榻,望尽跪地送行之十七嫡孙,钦点那战为王,密授锦卷,委以重任。那战继位,弱冠十九称霸,广治天下。宁都智叟名其尊号——展王,赠偈言两句,是为“血不拦命,民不顺亡!”
展王亲政十三年,云沛显盛世之象,孤王承诺立后,举国注目,和亲之约倍增。
皇北霜那夜回宫后果真着了凉,却依旧不肯好好休养,天天跑到院子里翻土种树,弄得身体更加虚弱。三个奴婢着急不已,然而深知主子脾气,也只好帮着一并折腾。
皇北霜在自己的寝宫后面种上了二十一棵解马树,按五叶花的形状排布。夜佩三人曾问什么是解马树,她只是嫣然一笑:待到花开时节,卿等自会知道。
这日,她倚在床前,让再萍逼着灌下一碗苦药,摇头笑道:“这般折磨主子?”
夜佩看着她微白的脸,心疼地回道:“主子身体好了,怎么报复奴婢都可以!”边说着边坐在床边为她反复拭汗。
皇北霜舒服地靠在枕上,闭目问道:“夜佩,有话想问吗?”
夜佩知道主子细心,从不把她们当外人,于是直言回道:“霜妃与陛下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初次召见以后,陛下再也没有点召霜妃。”而那日皇北霜以来潮为由,婉言拒绝了国王的临幸,本只是想拖延些时间收拾心情,却没想到那战此后再无求欢举动。
皇北霜悠然睁开眼睛,看着头顶上的床架,“陛下这人心高气傲,恐怕在我主动投怀送抱之前,不会再有逾越之举。比对红粉美人花前月下,他概是更需要一个托心的知己吧!”
夜佩听了她这么说,才点点头,“是了,那‘华宫三谴’还不是您出的主意?这几日,老将军终是服老,没再大闹三军;常王爷也没到宫里到处借花献佛,结党营私。就是不知那云沛大使,霜妃为何要将他软禁?”
皇北霜叹了口气,“不软禁他,他无功回国只有死路一条,连陛下的面都没见到。”
夜佩问道:“陛下为什么不出兵?”
皇北霜思索许久,才幽然回道:“我也不知道,陛下好像有事瞒我,在这宫里,消息来源甚少,我猜想应是五国有变。不过咱们厄娜泣族远在北边,应是不会搅进去。”
次晚,依旧是云沛宫。寒风徘徊在金石门外,赫赫呼啸。
那战没有点召任何妃嫔,只在寝宫召见了大将军巫季海,两人清酒相敬,乘兴对弈。
只见巫季海在棋盘上一点,“陛下,您今天可慢了一步,臣将夺你大盘!”耿直的巫季海与国王下棋从不讨好相让,事实上,像今天这样抓到机会嬴棋实是万中存一,他抬头看着那战。“陛下,您在想什么?”
那战此时表情有些恍惚,唯将清酒入肠,少时,才笑着叹口气道:“哎,的确是晚了一步,这结局终会怎样?”
听着他语带双关的话,掌管十七万卫国军的巫季海沉默下来。
窗外,是一片巍峨山峦,隐约还能看到那最高一处露出的凉亭尖角,风一吹,更冷了,巫季海起身关窗。
此时的凉月阁里,又见玉箫冻手,身影单薄。
皇北霜独坐其中,沿路纵排的八将三婢在离亭数十丈外守候,留她一片清幽。
身体见好一些的她,面容逐渐红润,她望着皎洁的月亮,忽然又想起那日,红色的嫁衣如飞舞的蝴蝶,那双漆黑的眼睛,将她的心深深震动,何时再想起,她都有种心潮澎湃,压抑不住的悸痛。不禁自嘲地笑笑,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这些……
皇北霜所在的凉月阁与广寒宫的一条暗道近得很,她也并不知道,当她独自一人靠着朱红的木柱,乘于月色起箫音时,擎云其实就站在她背后,无声无息,双眼复杂地看着她。
“咳!”不一会,毕竟是玉箫,在这季节更加地冰冷,皇北霜便受不住地咳了出来,箫音戛然而止,她皱起眉,心中懊恼不去,干脆靠在柱上,低声自语,“哎,擎云……”却只是一个名字,一声叹息。
擎云站在矮木丛后,本来还犹豫着要不要在这个时候与她见上一面,没想到,她却忽然叫了他的名字。嘴角撩起抹浅笑,他忽然想使些坏心,于是悄悄地走到她背后,俯她耳边低声问道:“你这是叫我吗?”
皇北霜一惊,玉箫脱了手,却给他接住。她心悸不已,回头只想看个究竟,却被猛力一抱,伏在他胸口与之深深相吻。待皇北霜看清来人容颜,更是跌进了一场午夜梦回的思念。
许久,擎云才放开了她。
这一下子皇北霜受惊不少,以为自己入了梦,可左看看右看看这里明明就是广寒宫,寒风还依旧吹动,月儿依旧明亮,她摸了摸红肿的唇,终于回过神来,压低了声音道:“天哪,你怎么会在这儿?”
擎云只笑,转身拿起石桌上的糕点咬上一口,答非所问,“嗯,还不错!”
皇北霜哪有他这么悠哉,赶紧四下里望一望,生怕让人看到,转而又问,“你不是广寒宫的人,你怎么上来的?”
“哦?”擎云一手依旧揽着她的腰,一手在她脸颊上流连,眼神充满了兴趣,“你怎么判定我不是广寒宫的人?”他的声音中带着某种蠢蠢欲动的诱惑。
“那战不是瞎子,你若是广寒宫的人,必是个万人景仰的人物!”她说。
闻言他果然很高兴,干脆拉她搂在怀里,“你这么肯定?”
皇北霜脸上一热,好似这几日的思念和压抑都是春水一汪,全被他乱了平静。
“你让我脑海里一片空白。”皇北霜伏在他胸口汲取着他身上那股奇特的酒香,情不自禁道:“和你在一起,我好像不是我了,我无法冷静,更无法漠然。”
擎云听她此话,愈发动心,不由收紧双手,再次与她相吻。他进,她就退;她逃,他就追。无论皇北霜怎样回避,似乎都无法离开他的怀抱半分,只能由得他肆意妄为。她闭上眼,仿佛看到更加朦胧的月。
“那……让我把你拐走吧!”唇齿纠缠中,擎云的声音忽远忽近。
两人这么抱着,时光仿佛已经停止流逝,拥抱,渐渐成为永恒。
好久以后,皇北霜才想着问他,“你还没说你怎么上来这里来的?你来做什么?”她心里本来想着有几分可能是来寻她的,但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不是那样简单。
擎云拉她一起坐在横阑上,笑道:“这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能让我如入无人之境,若问的营寨如此,广寒宫如此,你的心亦如此!”他说得理所当然,霸道又不讲理。
可听在皇北霜心中却更是动情,或者痴恋一个人,真的能带走她一生的尊严和骄傲?她的心,在他面前,真的只是一片朝圣般的虔诚!
那夜,皇北霜与擎云抚箫相对,笑论天下风云。夜深虽冷,可他一直搂着她,以外衣将她裹在怀中,所以她从未感到一丝一毫的寒意。就连那支玉箫,也开始有了慰温。直到天边破晓,旭日出稍,擎云才悄悄离开,皇北霜便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她还是没有问出他为什么会到这里。似乎在她的印象中,他原本就是一个神出鬼没的人,踪迹难寻。皇北霜靠在床边,虽然望着窗外,心却飘到了远处……
“三天后,我再来看你!”
忽然想起,他离开时说的话,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三天很快就会过去了,三天,他会再来看她。
夜佩三人正在给她整理床铺,抬头一见她竟又在偷笑,不由打趣起来,“霜妃,你要笑就笑吧,可偷笑就不好了,要是给国王看到,若是刨根问底的,看你怎么办!”
皇北霜收住笑,一头钻到被子里,闷声回道:“你们这些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我累了,一夜没睡,你们都出去吧,都不许来吵我!”
三个丫头捂嘴笑了笑,便轻轻退出了房间。
三人守在门口,心中却充满了讶异。昨晚,她们几个一直守在路边,见娜袖儿久不离亭,便惊警地跑去看了看,却不期然见到一幕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那是她们的主子,平日里总是谨言慎行,竟然满心欢喜地靠在男人的怀里,煮酒问月,鸣箫论剑,教她们好不诧异。
可是,对于擎云的出现,她们偏又如期待已久般,只是对看一眼,已识趣地退开。
这世上总有些等待是不由自主的,
它可以让你的理智与情感各站一边,
它可以让你的聪明与迟钝交错混乱,
终于,在那个等待中,
你想不起一切……
一千个凡人就有一千种活法,如果他们犯了一千个错,也有一千种挽回的方法,就这点而言,他们是幸运的,即使不是每次都能成功,最起码,他们不用错得万众注目,不用错得像是历史白墙上的一道钉,无论钉进去还是拔出来都得留道苍蝇一样的伤,毕生也抹不去!
在这方面,已经泯灭的麻随便是一例,国王格尔劲勤自视甚高,轻待外域来兵,终究让出百万领土,千万人民,他的愚蠢是道钉。而已如惊弓之鸟的鸪劾,国王古查懦弱无为,为巩固国防,毫不戒备地引入天都五万精骑,如今,天兵霸市,一夜之间扼住鸪劾城都所有要塞,他的狭隘是道钉。本来这两人,一个怕死,轻易投降,一个怕输,四下求援,都是一个普通人很正常的反应,但是,偏偏老天给了他们一条当国王的命,所以,当他们享尽了荣华富贵后,连带着毁了自家基业,即使悔恨,也无法重来。史书上会狠狠地记上一笔,落他一个万世耻笑,责骂三生的下场,因为国王,是无法为自己遮羞的。
那夜,鸪劾没有等到英雄占别的归来,也没有等到云沛闻名天下的红衣骑兵,只是安静地,无声地,在皇宫殿顶,升起了天都大旗。
演了一场国王向国王下跪的戏!
云沛,天越来越冷。
三天已过,入夜时,皇北霜正侧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个黄绿色的玉环时不时透着桌边烛光看了又看,嘴里还低喃道:“再萍,你瞧里面有云絮呐,实在太漂亮了!”说着便将它贴在唇上,“很冰,像霜雪一样!”她一个人在那喃喃自语,却是笑着了正给她洗脚的再萍和道秋。
“奴婢少见霜妃这样的表情哩!”再萍笑道。
“擎爷今天真的会到寝宫来吗?是不是太大胆了!”不如再萍的轻松,道秋却满脸愁云。娜袖向来严以律己,却没想到今天会做出这等暗渡陈仓的事情来,虽说没有实际关系,但那战始终是她的夫,若是被人知道霜妃在自己寝宫私会情郎,那结果真是不堪设想。
皇北霜知道再萍的心思,其实她自己心里也十分忐忑,明知这是不对的,却偏偏一想起那人,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她垂下眼帘,更加用力地将唇贴在玉环上,好久,好久……
看看窗外月当正空,再萍道秋端着水盆徐徐退了出去,轻手轻脚地掩上了大门。
守在门外的侍卫廉幻一见她们出来,赶紧上前一拦,怪怪地问,“来了吗?”
道秋一笑,知道他有些窘迫和紧张,回道:“还没!霜妃正等着,你千万别进去讨没趣!”
廉幻却一手紧紧扣着腰间长剑,眉目纠结地说道:“擎爷到底什么人?那晚,我们都守在上怀月阁唯一的一条路上,都没见一个人影,他怎么上去的?而且这里是云沛皇宫,守备森严,他如何可以来去自如?难道霜妃都不奇怪吗?”
他这一说显然和道秋有某种程度上的一致,却只见道秋无奈地一笑,“世界上最奇怪的事莫过情爱,不要忘了,霜妃再聪明,也还是女人!”
廉幻听着半懂半不懂,这人虽是武将奇才,却也同样是一个不解风情的憨夫,见他困惑的模样,道秋摇了摇头,侧身离去,“好生守着吧,别让陛下闯了!我们会在宫门口应着!”
廉幻闻言赶紧站直了身体和其他几个侍卫齐声道:“誓死保护娜袖!”
道秋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眼角掉了两滴泪,男人也真是很奇妙呀!她想。
华玉宫。
幼佳依在那战怀里,“陛下,您两天没来看我了!”这柔情似水的呢喃终于唤回了云沛国王的思绪,那战抚了抚她的秀发,宠溺地说:“你有孕在身,常来这里怕伤着你!”闻言,幼佳万分感动,埋首在他胸口道:“陛下放心吧!佳儿心中有底,请不要有所顾虑!”说着,那战笑了笑,轻轻地揽她回床榻,旖旎中,却隐约听到那战嘶哑的声音,淡淡地说了一句,“今夜也无箫音呐……”
咚!咚!咚!
清脆的脚步声敲醒了昏昏欲睡的幽长走道,徐徐回荡在华丽的柱梁之间,廉幻喉头一紧,立即警戒起来,看向走廊尽头。只见黑色的身影一步一显,终于划破昏暗,宛如神灵一般出现在廉幻面前。他眼神漆黑,幽暗不见底,长长的头发狂野地披在肩上,凌乱的刘海下一张性感刚毅的轮廓,随着一声低笑,令这夜更加昏黄。
“擎爷!”上一次见他,只是匆匆一瞥,这次见面,廉幻才看清他相貌,他扶在长剑上的手不由一抖,竟发现自己有些失态。
擎云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大手毫无忌讳地推了面前紧闭的宫门,挺拔的身影就这么走了进去。直至听到空洞的关门声,廉幻才猛然回神,不由在心中忖了一句:这就是娜袖的心上人。
彼时皇北霜一手拿着玉环,已经倒在床上半睡了过去,擎云好笑地看着她,这女人实在毫无防范。他欺身轻轻一吻,然后顺手抽出了她手中的宝贝。皇北霜徐徐睁开眼睛,看到坐在身边的擎云。
“送给我的?”他把玩着那玉环。
皇北霜靠上他的背,回道:“嗯!”
擎云颇觉高兴,便执起她的手细碎地亲吻,皇北霜将额头抵住他的,双眸一瞬不眨直直看着擎云。“我来了!”说着,空气中只有裂帛一声,他没有脱靴,就这么跨上床榻。皇北霜没有一点抗拒,他的长发散在她的身上,像蛛网那轻,那么痒。
擎云一手撑住身体,一手拿着那玉环,“你一直在等我吗?”他笑问。
皇北霜忍不住低吟一声,才道:“以为你会从窗户进来,害我一直吹着冷风!”
没料,她此话一出,擎云的脸色却沉了下来,他侧身坐起,有点愠怒,“差点忘了,你是霜妃,说起来,我这算是在偷香吧。”
皇北霜没想他会生气,整了整衣衫,也坐了起来看着他,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
擎云闷坐在一边,起伏的胸口荡漾着无言的怒气,许久,感觉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他才终于平静,转过身,伸手抬起她的脸,正欲予吻。
却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高喊,“陛下!霜妃已经睡下了!”
急进的脚步声听上去不止一人,道秋小跑般跟在快步而来的那战后面,廉幻一见,其已不到十步距离,赶紧高声示警。
这一声回话拿住了擎云与皇北霜只差寸厘的一吻,擎云一笑,拉起床被盖住她的身体,冷冷地下了床,一边将那云玉环以绳绕上右腕——那是他持剑的手,他道:“那战能给你的,我同样可以给你。明晚,你就跟我走!”说完,他纵身一跃,当真像个采花贼般飞窗而去。留下裹在棉被里有些怔然的皇北霜。
皇北霜还没来得及去思考那句突兀的话,转过头,那战已经站在门口。
“陛下!”她拉高丝被,不愿意露出一点春光。
“吵醒你了?”那战似乎没有识破,闲步走到床边,“身体好些了吧!”
“谢陛下关心,已无大碍!”皇北霜警戒地看着他。
那战看了看正寒风萧瑟的大窗,只见冬月出云,枯枝成冰,于是皱眉道:“怎么不关窗。”
皇北霜柔柔一笑,“这么晚了,陛下怎么会来?”
那战坐到床边,“两天没听到你的箫声了,有些不习惯。”
皇北霜有些惊讶地看着那战,却读不出他一点的心思,不像是迷恋,也不像是算计,似乎真的只是一种听不到凉箫夜曲般的寂寞。
见她不说话,那战起了身,“明早到我的书房来,我有话想同你说。”然后,就像来时一般地离开,很快,也很突然。门开了又关上,脚步声起了又消失。
这一夜,仿佛雨中水潭那深,那么暗……
只有涟漪与涟漪交错酝酿出一朵莲花般的波澜。
翌日,天破晓,一夜无眠的皇北霜坐在窗前,夜佩三人端了盆水,为她梳妆打扮。这时金色的阳光徐徐染上了冰凉的窗叶,透过枯木横梁,徐徐在房间里投下斑斓婆娑的影子。
“什么人?”忽见黑影一闪而过,夜佩高声厉斥,探身一看,院子里的树影还留着一番摇曳,窗前的茶几上,落着一团纸。夜佩拾起,递给皇北霜。
皇北霜不假思索,打开一看,上面只有草草十字:“麻随灭,汾天建,若问为王!”
见字,皇北霜身后的道秋和再萍惊恐出声,为她梳头的手,颤抖难抑,皇北霜叹口气,知道曾经被若问俘虏的她们,对他会是多么害怕!
“别怕!这里是云沛!”她安慰道,其实自己心里亦是十分不安,她根本就不敢去回忆,若问那双紫色深沉的眼睛。
站起身,她笑道:“我去见陛下,你们各自用早餐去吧!”
那战也一夜没睡,从皇北霜房里出来后,就一直坐在书房里,等着天亮,她来见他。这时的那战,看上去有些疲惫,听到门口传话,“陛下,霜妃求见!”他竟然舒了口气,“传!”声音听来十分高兴。
皇北霜信步而来,看着坐在桌边的那战,“陛下!何事?”
那战有些惊讶于她的直接,却是一笑,才道:“过来坐!”
两人像初夜那日,坐在长几边,同样一夜无眠。
“有两件事要说,本来只有一件和你有关,一件和你没关,不过,现在两件都和你有关了!”那战道,神情微冷。
皇北霜想了一下,回道:“其中一件有关汾天?”
那战微微一惊,笑道:“你知道了?看来你的人不止那八将三婢!汾天的消息我一直封锁,不让宫中议论。”
“陛下认为汾天和我有关?”皇北霜问道。
“若问已经整兵十万,囤积于汾天南边城,颇有犯我云沛之意!你觉得,云沛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一路南下,只进不退?”那战道:“不过这也没什么,云沛不是麻随,想踏平我宁广四十二洲,就凭他是做不到的!”
皇北霜闻言,悄悄舒了口气,才道:“第二件事呢?”
那战听她一问,却是好一阵沉默,最后,他冷冷说道:“北靖天王霍擎云!”
皇北霜听到这七个字,差点跌倒在地,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战,下意识地摇摇头。
那战一笑,“看你这表情,看来不知道他的身份哪。生活在北漠的你都不知道,可见他这闭关锁国多么成功!”
皇北霜眼一紧,一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自己的胸口,但她依旧无法平静下来,只能坐在一边深深地呼吸。擎云的身份是一惊,那战的话更是一惊,果然,昨晚他还是看到了。
那战扭过头,看着外面冉冉阳光,七彩如梦,稍久,才道:“皇北霜,我能给你的,他未必能给,看看桌上!”
皇北双转过头,看了看那战,才把目光移向桌上那张兽皮地图,是云沛的地图,上面有一处,用红色的樱血笔圈了起来。
“割地两百六十万坪,占云沛南省优渥之地,水源丰富,植被肥沃,我将其赠卿,以养厄娜泣七千七百子民!”
厄娜泣,四大奴隶民族之一,合计七千七百人,定居于北漠古尔哈奇绿洲,历史悠久,以歌舞闻名,常年受游走大族那阔儿骚扰,生活贫苦。
想当然,那战开出的条件对厄娜泣来说无疑是天降洪福,如真能迁移到这里,就等于拥有了国籍和梦寐以求的沃土,再也不会有唱起祈祷的妇人,再也不会有人葬命乱沙狂流,这令皇北霜思绪一空,什么也判断也做不出来。
“陛下不顾一切留我下来,究竟为什么?”
许久,她只有此一问。
那战讪笑起来,知道这美丽的女人已经开始考虑他的条件,才欣然回道:“我是个信天命的人,按照惯例,你本该与离族最近的天都和亲,却因为擎云锁国,拒绝所有和亲请求,所以才选择了云沛,一路上,就连若问这样的虎狼之师都拦不住你到我身边。这难道不是天意,而我,需要你的襄助!”
皇北霜闻言,心里不禁莞尔,越广大的国家,越悠久的历史,那人民,便越相信天神命定之说,这是为何?回过头,她终于恢复往日的淡然,平静地说道:“陛下,即使我留下,也不可能阻止他引兵南下,更何况,我也有可能会背叛你!这个赌,是否太危险。”
那战苦笑,“如果我有那么多时间,当然不会下这赌注。”
皇北霜一疑,“陛下?”
那战看着她,一手轻轻摸上她的脸,她依旧本能地一颤,“你爱他吗?”他问。
“我的爱会影响您的赌注吗?”
那战唇一冰,嘶哑道:“不会!”
皇北霜轻轻一退,让他的手落在了空中,“爱!”
那战嗖地起身,“那么,我永远也不会碰你!”说完,转身离去。
身后,只有一句皇北霜平静的回话,“谢陛下!”
冬天果真是来了,那么酷寒,好像霜雪生在了骨头上,无论穿上多少衣,喝下多少酒,却依旧是那么那么冰,那么那么冷。皇北霜看着手里的地图,那殷血红圈好像捉鸡的簸箕,将她牢牢困在了里面,令她不得不想起她为何会到云沛,令她不得不想起她那来得快又突然的爱……
那一天,难得在清晨,冬日无眠,尽洒大地的时候,听到一阵阵悲哀无奈的箫声,而那箫声叫醒了贪睡的幼佳美人,叫醒了院子里二十一颗开始发芽的奇树解马,独独叫不醒吹箫人痴缠的心。
广寒箫音愁人曲,
几回风雨美人吟;
却不道多情刻骨是何必,
却不道冷暖花开两不离。
声渐消,梦渐醒,
倚望凉夜影长席。
广寒风,箫声起,
几回相逢都别离;
愁人曲,愁人唱,
轮番咽泪难相忘。
天苍茫,地空旷,
唯有箫声解惆怅,
唇落空,情难偿。
……
——《落箫》
擎云,你是否会伤心……
即使你不会,我也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