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上了电话,江湖愣了很长时间。
她就坐在办公桌前,一个不注意,窗台上的仙人掌已经长了老大一圈,针叶繁盛,有力而多刺了。
江湖从来不养植物,念初中的时候上生物课,老师鼓励同学们用养花来怡情。她选择了最不用费心思的仙人掌来养,她把种着仙人掌的花盆放在鞋柜上,高屹每个月会来家里给她辅导功课,顺便从江旗胜手里领取家教报酬。他习惯用一只手撑着鞋柜,用另一只手换鞋。
江湖想用仙人掌来扎他的手。
因为他总是不理她。
多幼稚的恶作剧?
江湖苦笑。
发这一阵呆,时间过得飞快,已经晚上七点半了。
岳杉每天七点半下班,下班之前会来江湖的办公室小坐。这天她同样准时来了,手里拿了一叠资料,随手放到了江湖的办公桌上。
两人交流了一阵公事,江湖问:“我还是希望齐思甜来帮我们借这段东风。如果是爸爸,会怎么做?”
岳杉沉思了一会儿,才说:“请这一起欢场里头的女人帮个忙,按你爸爸的身价是放下身段了。他怎么会把这等人放在眼内,不过他会请合适的人办合适的事情。合适的也许就是他看中的,请来看中的人怎么算放低身段?”
这绝对是一个江湖心服口服的回答,她又问:“那么我也不能放下这个身段,对不对?”然,心内猛地一触,又轻轻叹息,“可是爸爸也不是全然正确的,不然——”
岳杉立刻打断了她,讲:“江湖,如果不是有着慎密的布局布下天罗地网,你爸爸绝不会言败,绝对不会!”
江湖猝然一惊。她想她面色一定是惨白了。
这是她心内一直回避的症结,一个一深深思考就会痛彻心扉的问题。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没有继续思索这个问题。
而岳杉似乎被什么话给触动了,她语速很快,好像是把存在心内很久的愤懑全部倒漏出来:“你爸爸的见识和手段,怎么可能败在籍籍无名的小辈手里?凭他高屹,就算让你爸爸那些投资失误了,那又能耐他何?江旗胜就算是做错了,也是有本事扭错为赢的。”她握住江湖的手,“你太小看你爸爸了。”
江湖心中那根每时每刻都会颤栗的心弦被绷紧,再被松开,张弛之间,眼内忽而又蓄满了泪。
岳杉握着她的手没有放开:“孩子,有些话我一直没有坦诚讲,因为我觉得不适合。可是——”她顿了一顿,“你不能总是这么怀疑着你的爸爸,他纵有千错万错,他都是爱你的爸爸。你也要清楚,这样去世的江旗胜,仍有余力给他最心爱的女儿一重最有力的保障。没有人能轻易打到江旗胜。你心里想的那个人,你仔细想一想,他是不是有资格和你爸爸过招?”
江湖的泪流了下来,她抽了抽气,才能顺好了声音问岳杉:“可是,那会是谁?所有的事情都在一起发生,爸爸投资的楼倒了,四水市阻碍爸爸的股改,逼着要红旗解体。”
岳杉叹气:“你瞧,你心里也是清楚的。”但又斩钉截铁地说,“除了江旗胜自己,他不可能输给任何人。”她松开了江湖的手,颓然地坐了下来,“他给你留的这些资产,是希望你去国外,还是快快活活地过着江旗胜千金的无忧生活的。可你毕竟是江旗胜的女儿,站在风口浪尖反而不会后退。所以你要相信你的爸爸。”
岳杉把手里的资料抽了一份出来,递给江湖,她说:“‘利都’百货里,五楼运动城内位置最好的一个专柜我签了下来。是高屹手底下的人来找我签的,他能送这一份礼,说明他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这还算是个识相的孩子。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是,江湖,你父亲尚且没有把高屹放在眼内,你再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是不是太高看了他?”
“可是,是我建议爸爸和高屹合作。”
岳杉慈爱地抚摸着江湖的发:“你爸爸有你爸爸的想法。可你不能给你爸爸丢脸。高屹这孩子大学的时候去了香港,一路事业顺风顺水,他在你爸爸身上学的东西,发挥的很好。可是我不相信他有这个能力让你爸爸完蛋。我不相信,绝不相信。”
岳杉眼前的江湖,又回到前几个月那副迷惘又痛不欲生的模样。这是最令她心痛的。她感同身受。
这些日子来,狂风暴雨,江湖再愁苦困闷,只要不去触碰她心底那层隐痛,仿佛一切都平息了。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岳杉难过地闭了一闭眼睛,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到江湖放在书架上的镜子,倒映出自己的面容。两鬓微斑,面染沧桑,的确是不年轻了。
过尽千帆,还有如此念想,实在不该。
但她愿意站在眼前女孩的身后,从她的背影看到另一个背影,再看到另一个类似的王国的起立。
但女孩也毕竟年轻。她有他父亲的心机,但却又有更多年轻的羁绊,那些无谓的羁绊,在江旗胜曾面临的困境面前不值一提的羁绊。
岳杉感到很累。她露出疲惫的神态,想要起身离开了。
江湖还在朦胧的泪眼之中,她的情绪突如其来,隐痛被刺激,但更多的疑窦充塞在脑海之中,从没有像今日这么明晰。
但岳杉站了起来,她立时察觉到了,她不想让岳杉在她自己还是这么一个状态下就离开这间办公室,然后再用另一种心态来猜度她。
几乎是下意识的,也是别有用心地,她在岳杉还没走出这间房间时及时开口:“岳阿姨,我知道我自己很蠢,总是想着这些,也许远远不如高屹大气。可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事,不是你站在我面前,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你做了足够让我痛恨的事情,我却没有足够的理由去恨你。”
岳杉听到她的语气悲戚,不禁站住。
江湖用纸巾把眼泪擦干。
她想,她很久没有完整地去想一想,那段往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但是她愿意把这段往事倾诉给岳杉听。
十四岁之前的江湖,一直以为高屹的生活中,只有自己和高妈妈两个女性,她有足够的时间与高屹做着一些斗智斗勇无聊的事情。
当然,这是在高屹遇见海澜之前。
江湖一直记得那一年那一天。
学校就在那年吸收了一批实习的师范类院校大学生,实习老师们能代的课无非就是管管同学的自习课和附加的兴趣课。
那一天,江湖上的是英语试听课,初中部和高中部共用视听教室,代课的实习老师放着大片《泰坦尼克号》。
高屹就坐在江湖前右方,她明明白白看见他正在看棋谱。
代课的老师姓海,单名一个澜,梳一条马尾辫,穿一身薄绒衫,乍看同高中的同学没什么两样。
也对,她很年轻,大学还没毕业,而向往大学生活的高三生又希望同漂亮的女老师讨教。
江湖很讨厌她。
她会不时去敲高屹的桌面,要他认真去看这部无聊的爱情片。
她对高屹说:“同学,请务正业。”
第四次之后,高屹低声反驳:“要你管?你务正业?”
海澜笑了笑:“一般来说,上课研究棋谱的大多智商150,都是进哈佛剑桥的料,你是什么料啊?”
高屹从不会反驳江湖任何任性的挑衅,但是他会对着这个女实习老师讲:“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是川崎调料也挨不着你。”
海澜甩了辫子就走了。
江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海澜,还因为她曾经看到她在酒吧里驻唱。
她不是存心看到的,她只是腻着要去应酬的父亲一起去酒吧见识见识,娇言软语多了,父亲总是会从了她。
海澜出现在酒吧中央舞台的时候,那中间亮起粉红色的暧昧的灯光。她穿着吊带衫,小皮裙,双腿修长。蜜色的皮肤像热带的诱惑,江湖的心骤然一紧。
深夜两点的时候,她趴在爸爸的别克君威里头,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打,就在眼皮子都耷拉下来的时候,却瞥见马路边支着大棚,开着敞亮的白炽灯的大排档里,高屹和海澜坐在一起。
他们叫了一桌子的菜,江湖看得很清楚,有椒盐排条,清水芥兰,梭子蟹。海澜一招手,伙计还上了两瓶力波啤酒。
后来学校里传出实习老师兼职酒吧驻唱的传闻,参加海澜带的英语兴趣小组的齐思甜告诉几个八卦的女同学,海澜是北方的小镇考来本地的,她跟着母亲过,她的母亲得了什么病,所以她的经济负担很重。
齐思甜总有她的办法获得更加私密的消息,她说:“海老师有个未婚夫,可以帮她的妈妈治病。”
江湖幸灾乐祸地想,幸亏还有个未婚夫。
她回到家里,把仙人掌放在鞋柜上,再打开电视机,心安理得地开始看《还珠格格》。
高屹这天来督促她复习,她初三了,面临中考,但是总是漫不经心的。
这所重点中学的校长,是父亲插队落户时候的朋友,学校里的一项奖学金也是“红旗集团”赞助的,所以江湖没有什么精神负担。
只有高屹这种要赚父亲钞票的人才会认真。
高屹当做没有看到她在鞋柜上放的那盆仙人掌,他一如既往公事公办地督促她背化学元素表。
江湖挑衅地讲:“我听同学说海老师在歌厅里唱歌。”
高屹什么表情都没有,更加没有搭理她。
江湖继而严肃地教训他:“你都高三了,要高考了。知道吗?”
高屹斜睨她,大约觉着好笑,看她一副小家长的模样,就真的笑了出来。
江湖讲的很不客气,说:“我知道你这样的年纪叛逆,但是不能叛逆的没道理。”
高屹说:“你还是顾好你自己的中考吧!”
江湖愤愤而又有些忧伤。
有人说,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别猜,江湖却觉得男孩的心思女孩怎么猜都猜不准。
高屹在学校里从来不会理她,别的同学都不知道他的妈妈是她的保姆,他是她的家教。
江湖只能在课余偷偷注意高屹的一举一动。
她看到过高屹跟在海澜的身后,绕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他们坐在双杠下面,脚边放了一只篮球。高屹很会打篮球,江湖有时候自觉留在学校里晚自习,也无非是为了偷看高屹练球的样子。
她还曾跟着他们,鬼鬼祟祟走过几条马路,去了西区一段荒废的铁轨。高屹和海澜,一人沿着一条轨道当做走独木桥。
海澜手舞翩跹,朴素的白裙子在夕阳的余晖下划下美好的痕迹。就像他们的青春,此时绚烂,面对太阳,尽情挥霍。他们青春的面孔不需要被熟记,青春的姿态已可令人刻骨铭心。
后来高屹的手握住了海澜的手。
这一幕太过深刻,江湖久久难忘。
很小时候,高屹的手握过她的手,现在高屹的手握的是那个年轻女老师的手。
篮球比赛的那天,海澜穿了一件雪白的衬衫,和高屹的运动背心颜色很相配。她递来鞋子的模样带着春天的温柔。
那时,江湖手里拿着可乐,用破落嗓子在大叫:“高屹高屹。”
接着一跤摔得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喝可乐。
从填报志愿开始,高屹似乎同高妈妈闹了些意见。
江湖在大楼下头小弄堂里高家亭子间的门外,偷听过鸡毛掸子击打在某人身上的声音。就像闷热的夏天,没有开窗的室内,关着的无助的人发出的闷哼。
次日高屹出门上学,眉毛上贴了一块创可贴,看见江湖,用手蒙着脸就想跑,结果被江湖一把给拽住。
“你打翻酱油了?”
高屹嫌恶这比喻,干脆放下手。
“被狠揍了啊?”江湖想要伸手摸摸他脸上的创可贴,被他一转头给避开了。
“你就幸灾乐祸吧你!”高屹开始生气。
江湖果然用幸灾乐祸的口气说:“成长的印记是疤痕,高屹哥哥,你是大人。”
高屹挥手:“小屁孩儿,闪开。”
江湖撅嘴:“我都初三了。”
“大了啊?真看不出来。”
“讨厌。”但是江湖又装作老练的口吻去问,“喂,你要考哪个大学?我爸说你可以考一本里那些和国外学院合作的金融经济科,那才前途无量。学费嘛,他老人家的公司不是还有助学基金?”
高屹的表情忽然不屑。
江湖看了出来,心内生出了些畏惧。
高屹索然地讲:“你就好好应付你的中考吧!”
江湖说:“我还是要考本校。”
高屹的高考志愿,填的是北方的一所大学。这出乎所有人的意外,按照他的成绩,他可以考上远比这所大学好的多的大学。
江湖进初中组的老师办公室领作业本,看到对面高三部的老师办公室内,高屹正同他的班主任对峙。
班主任说:“这得家长签字,高三都过了一半了,你乱弹什么琴?”
高屹固执地说:“我自己签字就可以了。”
班主任说:“不行。”
高屹就堵在办公室门口,他不说话。班主任火了,干脆直接地给高妈妈打电话。
其他老师驱赶凑热闹的学生,江湖只好先回自己教室,路过一间教室的时候,她看到了海澜,她正轻声细语地和同学们聊着什么。
江湖停了下来,气冲冲地对里头的海澜说:“喂,你有空吗?”
海澜抬起头,她应该不太记得江湖,但也不喜欢她这么无礼的口气,皱皱眉头,问:“什么事情?同学。”
江湖说:“下节课下课,我们到花坛去说。”她讲完头也不回就走了。
后头一节课下课以后,海澜果然等在花坛那边。
江湖没有给她任何好脸色。她一上来就说:“你觉得搞师生恋很新潮吗?”
海澜沉默了一阵。
江湖冷笑:“高屹都高三了,你想害死他吗?他干嘛要考回那种地方去?他本来就是那种地方来的,那种乡下地方有什么好去的。”
海澜平静地说:“小同学,你说的很对。谢谢你的提醒。”
江湖那时候只是小同学而已。她倍感挫折,气呼呼回到自己的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