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开了一间家具店,想我过去帮忙。放心,我会两边走的,只是,那边刚开始,我要多放些时间在那边。”
“是不是在这里有什么不开心?”
“怎么会呢?”他笑说。
“我以为你会跟我并肩作战—”
“现在也没有改变,我不过想在其他方面发展一下。”“真的为了这个原因吗?”
他点头。
我总是觉得,还有其他原因。
徐铭石从北京回来以后,大部分时间都留在跑马地的家具店里。我去过那里一次,地方很大,卖的都是意大利家具,很漂亮。
“你可以随便选一件。”他说。
“真的?”
我喜欢店里一张胡桃木做的圆形餐桌,可惜太大了,而且价钱也很贵。
“你现在一个人住,用不着这么大的餐桌,等你跟秦医生结婚,我送给你。”
“结婚是很遥远的事。”我笑说,“以前政文常向我求婚,我不嫁,现在这个,可没有向我求婚。”
“放心,这张餐桌我还有一张在货仓,我留给你。”
“谢谢你,我会努力的。”
回到烧鸟店,却收到政文结婚的消息,是惠绚告诉我的。“新娘是谁?”
“刚相识不久的,条件当然比不上你,我也不明白政文为什么那样急着结婚,也许是为了刺激你。”
“他一直都想结婚。”
“也要找个自己喜欢的人才行呀。”
“也许他爱那个女人。”我竟然有些失落。“他叫我把喜帖交给你,你会去吗?”
我看看喜帖,婚礼在一月二十日举行,那天正是你的生日。“我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恭喜他?”
“既然他派喜帖给你,应该是想你恭喜他吧,最低限度,他希望你有反应。”
我打了一通电话给政文。“恭喜你。”我说。 “谢谢你。”
“有一份礼物想送给你,你能抽时间出来见面吗?”
“好的。”他爽快地答应。
我挑选了一套餐具送给他。
我们约好黄昏在他公司附近的咖啡室见面。“恭喜你。”我说。
他脸上没有任何喜悦的神情。
“这份礼物,希望你和你太太喜欢,那天我应该不能来。”“哦,真可惜。”
“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早就应该跟你说的了,薄扶林道的房子,是你买的,屋契上有我的名字,既然我们不再走在一起,我想,你应该在屋契上删去我的名字,况且你现在结婚了,这件事不应该再拖下去,你找律师准备好文件吧。”
“我没打算这样做。”他断然拒绝,“你记得以前我们常来这里喝下午茶吗?喝完了下午茶,你就陪我散步回公司去。”
我默然。 “你忘记了吗?”
“我没有忘记。”我说,“但是你要结婚了。”“只要你说一句话,我马上把婚礼取消。”“怎么可以呢?这样对你太太很不公平。”“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
“结婚不是闹着玩的。”
“你还未开始后悔吗?”他问我。
原来他想我后悔,他终究是个输不起的人。“我从来不后悔。”我说。
“那么,谢谢你的结婚礼物。”他倔强地收下我送给他的礼物。
我们在咖啡室外面分手,是的,以前我常常是在这样的黄昏陪他走一段路,然后才独自回家。
“再见。”他跟我说。
我目送他离开,那曾是我熟悉的背影。我从没想过,他爱我这样深,甚至不惜用一段婚姻来令我后悔。
我从来不后悔,但是,看着他倔强的背影,我不禁问自己,我是否做对了?
第二天黄昏,政文差人送来一份文件。
“杨先生请你在文件上签名。”送文件来的人说。
我签了以后,薄扶林道的房子,便不再有我的份儿。
政文是一个喜欢赌博的人,他咄咄逼人,希望我到最后一刻会后悔。
我在文件上签名。
我和政文之间,不再有什么牵连。
回家的路上,不知为什么,手竟然轻微地颤抖,刚才在文件上签名,我的手并没有颤抖,等到这一刻,它才开始颤抖。我签上名字,为这段情画上句号,我永远失去政文了,可是,你会永远留在我身边吗?
回到家里,你正在浴室里洗澡。“这么早?”我问你。
“想回来洗个澡,然后睡一会儿。”你说。
你的西装就挂在椅背上,我想替你把西装挂起来,可是,在西装的口袋里,我发现那半截竹签,事隔这么久,你仍然保留着那半截竹签。我跟你玩的那个游戏,你很愿意相信。
你从浴室里出来,我拿着那半截竹签问你:“你还保留着吗?”
你不否认也不承认。 “你以为她会回来吗?”“她不会回来的。”
“但是你一直希望她会回来,即使只是个魂魄,对吗?”“你别胡说,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那你为什么要把竹签放在身边?”
“我根本忘记了它在这件西装的口袋里。”我狠狠地把竹签折断。
“你干什么?”
“你为什么这样紧张?”我质问你。“你无理取闹。”
“你什么时候才肯忘记她?你只是拿我来代替她,对吗?你寂寞罢了。”
“我要回去上班。”你拿起西装说。“你走了就不要回来。”
你关上门离开,你真的走了。
我记得这样清楚,因为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天的无理取闹,是因为我突然失去了安全感。
我一直在等你,直到夜深,还不见你回来。
我站在窗前,你家里有灯,你回家去了,是不是不再回来?我鼓起勇气打电话给你。
“对不起。”我哽咽。
“你在哭吗?别哭。”你在电话那边温柔地说。我哭得更厉害,问你:“你是不是不再回来?”“我很怕跟你吵架。”
“我不会再那么无理取闹。”“别这样,我明天回来好吗?”“不,我不能等到明天。”
“别这样,你睡吧,我明天回来。”我躺在床上,希望明天快点来临。
隔了一会儿,我又走到窗前,你屋里的灯亮着,你真残忍,为什么要等到明天?
你突然打开门进来,吓了我一跳。
“你家里的灯为什么亮着?”我问你。“关了灯,你就知道我会回来。”你笑说。“你为什么要回来?”
“怕你哭。”你说。
你曾经为我的眼泪那样紧张,你还记得吗?
也许,我不曾意识到,我对你的爱,逐渐变成你的包袱。
那天,走进一间珠宝店,本来是想买一只月相表给你,却在店里碰到政文和他的未婚妻。
政文看到我,精神一振,立刻介绍我给他的未婚妻认识。“这是我的未婚妻。”政文牵着她的手跟我说。
政文的未婚妻很年轻,看来只有二十一二岁,有一张蛮好看的娃娃脸,她一直微笑着站在政文身后,像丝萝托乔木似的。
“你们是旧同事吗?”他的未婚妻天真地问我。
原来政文不曾向她提及我。“是的。”我说。
我和政文曾经共事,共事一段爱情。“我们来买结婚戒指。”她又天真地说。
我留意到政文对她的天真开始感到不耐烦。“再见。”我转身离开珠宝店。
政文在我身后跟他的未婚妻说:
“要最大的一颗钻石吧,钻石是女人的星星。”
我知道他是说给我听的,这句话,他也对我说过,但我还是喜欢星星多一点。
“苏小姐—”政文的未婚妻在后面叫我,“你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吗?”
“她不能来。”政文替我回答。“那真可惜。”她说。
“对不起,祝你幸福。”我说。“谢谢你。”她说。
“杨政文,祝你幸福。”我由衷地祝福他。“谢谢你。”他倔强地说。
这一天晚上,我收拾行李准备明天出发去法兰克福参加一年一度的布展。这么快又一年了。
“你喜欢什么生日礼物?”我问你。
“不用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庆祝生日。”
“所以才要庆祝,我从法兰克福回来之后,你就要告诉我。”第二天早上,你送我到机场。
你跟徐铭石说:“麻烦你照顾她。”
我还是头一次跟你分开,我舍不得,因此也顾不得徐铭石就在旁边,我牵着你的手,一直不肯放开。
“我去买喉糖。”徐铭石借故走开。“你会惦着我吗?”我问你。
你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药来:
“为你准备了一些药,万一在那边身体不舒服,就吃点药。”
你把五颜六色的药逐一向我解释:“白色圆形的是头痛药,白色长形的是头痛很厉害时吃的。白色细颗的是止呕药,更细颗的是止泻药,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可以服这两种药。胶囊是抗生素,喉痛的话早晚服一颗。这两颗黄色的是安眠药,因为时差问题睡不着,可以服一颗。”
“有毒药吗?”我打趣问你。
“很抱歉,你把这里所有的药吞下肚里,也不会死。”你一本正经地说,“用酒来送药就不能保证了。”
“才去几天,怎会有那么多病?”
“这次用不着,可以留待下次,每次出门都放在身边就行了。”望着你,我知道我比政文的未婚妻幸福,起码,我爱的男人也爱我。
“要进去了。”徐铭石说。
我依依不舍地摩挲你的鼻子,你的鼻子很冷呢。“进去吧。”你说。
那是你唯一一次到机场送我。
在机舱里,我把你给我的药掏出来,像个傻瓜似的,看完又看。
“你不舒服吗?”徐铭石问我。我笑着摇头。
抵达法兰克福的那天晚上,我看看手表,手表上呈现一轮满月,在地球上,这是月圆之夜。窗外,明月高悬。
我摇电话给你,问你:“你看到月亮了吗?”“这边是密云,正在下雨。”
“法兰克福的月亮很圆。”我说。
“香港的云很厚。”你说。
“这边的天气很冷。”
“香港也好不了多少,现在只有摄氏八度。”“冷吗?”
“不冷。”
“家里有电暖炉,就放在储藏室里。”“不用了。”
“昨天我摸到你的鼻子很冷呢,快去把电暖炉拿出来,答应我。”
“好吧。”你很无奈地答应。
因为这只电暖炉,我才跟你遇上,所以离开政文家的时候,我把它带在身边。
“一定要开暖炉睡觉呀。”我叮嘱你。
“不知为什么,每次你离开,香港总是天阴。”你说。“对啊。我是你的太阳。”我幸福地说。
放下电话没多久,徐铭石打电话到我的房间来。“要不要到大堂喝杯咖啡?”他问我。
虽然很困,我还是答应了。匆匆披上一件外套,到大堂去。
我来到大堂咖啡室,他已经坐在那里。
“睡不着吗?”我问他,“我有安眠药,是云生给我的。”
“看见月色这么漂亮,想喝杯咖啡罢了,你是不是很累?如果累的话,不用陪我。”
“不,我们很久没聊天了。”我说。“你一向重色轻友。”他笑说。
“政文这个月结婚了。”“这么突然?”
“跟一个相识才一个月的女孩子结婚。”“时间根本不是问题。”
“对。”我苦笑。
“你穿得那么少,不怕着凉吗?”“不怕。”
“我差点忘了,你身上有很多药—”“可以吃一辈子。”我笑说。
“这次是找对了人吧?”
“我是找对了,不过不知道他是不是找对了人。”我笑着说,
“你呢?快两年了,你还是形单影只。”他垂头不语。
“你跟周清容到底为什么分手?”
徐铭石望着杯里的咖啡,良久没有回答我。“不想说就算了。”
他抬起头来,抱歉地说:“我跟她说了一句她永远不会原谅我的话。”
“是哪一句?”我好奇。
“算了吧。”他用匙羹不停搅拌杯里的咖啡。“到底你跟她说了什么?”
“不要再问了。” “你说你不爱她?”
“你以为女人不会原谅男人说这句话吗?”
“更难原谅的是,他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没有这样说过。”
“那你说了什么?”
他把杯里的咖啡喝光,跟我说:“别再问了。”
窗外明月高挂,我在想,如果你跟我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绝不会原谅你。没有一个女人会原谅她所爱的男人跟她说这句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跟徐铭石喝咖啡时不小心着凉,我患上了感冒,往后的几天,身体也不舒服,天天在吃你给我的感冒药。
感冒本来就是很伤感的病,在法兰克福,月亮一天一天地沉下去,展览会终于结束,我可以回到你身边。
徐铭石要到意大利为家具店搜购家具,他坐的那一班机比我迟一天出发,所以他先送我到机场。
“你的感冒好了点没有?”他在途中问我。“回到香港就会好。”我笑说。
“秦医生会来接你吗?”
“他要值班。”我瑟缩在大衣里说。“那你自己路上要小心。”
我和徐铭石在禁区外分手。我叫住他。
“什么事?”他回头问我。
“笑一下。”我吩咐他。
他莫名其妙。
“很久没见过你笑了—”他很努力地挤出一张笑脸。
如果世上不曾有杨政文这个人,也没有你,或许我会爱上徐铭石,他总会令我觉得,无论我在哪里,他都会牵挂着我。
然而,我已经有你了。既然已经有了共度余生的人,其他人,只能够是朋友。
飞机抵达香港机场,我匆匆挽着行李箱,登上一辆出租车,赶回家里。
屋里暖烘烘的,我猜一定是你上班前忘了把电暖炉关掉。当我亮起屋里的灯时,赫然看到孙米白养的那一只猫“披肩”就伏在电暖炉旁边,它看到了我,瞪了我一眼,然后继续懒洋洋地伏在那里取暖。沙发上的抱枕掉在它身边,被它抓开了一道裂痕。
原来电暖炉是为它而开着的。孙米白的猫为什么会在我家里?
当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你竟然让她进来?
我拾起地上的抱枕,里面的羽毛给它的利爪抓破了。我坐在沙发上瞪着它,它也瞪着我。
我跟猫对峙了两个小时之后,你回来了。“你回来啦?”你问我。
那只可恶的猫,走到你身边,伏在你脚背,讨你欢心。“它为什么会在这里?”
“孙米白去旅行了,托我照顾它几天。”“你在长途电话里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以为只是一件小事。”你抱起猫,把它放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它根本就是一头怪物。
“它把抱枕抓破了。”
“它就是爱抓东西,对不起。”你若无其事地说。“孙米白是不是来过这里?”
“没有,是我把猫带回来的。”“我最讨厌猫了!”我忍不住说。
你愣了一下,难堪地把猫放下,它站在你脚边,跟你站在同一阵线。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介意—”
“这是我的家,我不欢迎孙米白的猫!”我用抱枕掷向那头怪物,它敏捷地走开。
“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忘记她们两姊妹!”我控制不了自己,向你哮叫。
你站在那里,巴巴地望着我。
“难道你就不可以忘记她?”我哭着问你。
我从千里以外回来,只是想投进你的怀抱,但是,在我不在的日子,你竟然照顾着孙米白的猫,你知道那一刻我是多么地难受吗?
“对不起,我现在就把它送走。”
你走过去把猫抱起,它得意地伏在你怀中,这刻伏在你怀中的竟然是它而不是我。
我别过头去不望你。 你把猫抱走。
也许,你不会回来了。
你走了,我很后悔为什么向你发那么大的脾气。我竟然妒忌那只猫?不,我只是妒忌你跟姓孙的女人依然纠缠不清。
我竟然妒忌一个死了,而且死得很可怜的女人,你一定很讨厌我。
我的情敌已经不在世上,她早就化成了天使,在云端俯视着我,我凭什么可以抢走她的男人?
我瑟缩在沙发上,等你回来。你肯原谅我吗?
你已经去了很久。
“留言还是留下电话号码?”传呼台的小姐问我。“留言-”
“请说-”
我说什么,你才会回来?“就说我身体很不舒服吧。”
是不是很可笑?我只会扮演一只可怜虫。你终于回来了。
“对不起,我不是想这样的,我愈是害怕失去你,就愈做出令你远离我的事—”我抱着你说。
“我们根本不适合对方—”你惆怅地说。
“不,不是的。”
“我不想令你痛苦。”你轻轻推开我。
我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像小孩子不肯放开他手上一件最珍贵的东西。
“你不要这样—”你还是推开了我。“跟你一起,我很快乐。”我说。
“我觉得你很痛苦—”
“快乐是用痛苦换回来的—”我凄然说。你沉默。
“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你替我抹去脸上的泪珠。我知道你舍不得我。
“我会改的。”我吻你,我不会让你再说要离开我,即使我因此窒息,我也不会再让你开口说话。
你温柔地吻我。
云生,你是爱过我的,对吗?“你在发热。”你捉着我的手说。我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
“别这样,你在发热。”
我要把你吞进肚子里,从子宫直到心房,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你的身体很烫。”你说。
“我听过一个治感冒的方法,只要把冰冷的脚掌贴在你心爱的男人的肚子上二十四小时,感冒就会好。”
“这是没有医学根据的—”
“那个男人一定要是你爱的,否则就没有效。”“为什么要二十四小时?”
“因为刚好是一日一夜。”我把你拉到床上,赤裸裸地蜷缩在你怀里。
你把我冰冷的一双脚掌放在你温暖的肚子上。“不是说没有医学根据的吗?”我轻轻地问你。你用一双温暖的手替我按摩脚背。
“肚子冷吗?”我问你。你摇头。
“猫呢?”
“护士长愿意暂时收留它,她很爱猫。”“你恨我吗?”
你摇头。
“答应我,你不会离开我。”你点头。
你答应过我的。
“真的要二十四小时吗?”你带笑露出痛苦的神情。我的脚已经不冷,但我舍不得离开你温暖的小肚子。
你的体温是医我的药,明知道吃了会上瘾,如果有一天,不能再吃到这种药,我会枯死,但是我仍然执迷不悟地吃这种药。
苏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