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思绮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很快就被一旁另一个警察请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俩。
张澍合上资料:“陆先生我认识,陆氏集团的总裁,大企业家嘛。按理来说,你和死者这种身份的人应该是没有什么交集的,我想听听你们认识的经过。”
他似乎怀疑陈嘉的死并不是自杀。
而且跟陆时有关。
陆时的注意力,却都在他的某一个用词上。
“我们是在国外留学时认识的……你说她的身份,是什么身份?”
张澍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停顿片刻:
“你——不知道吗?大概十多年前,这个案子还是轰动过一时的。”
他回身,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档案袋,陆时下意识想接过来,却被制止:
“陆先生,这是案件卷宗,可不是你们公司的商业合同。”
接下来,从张澍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刀,把他的心脏刺得鲜血淋漓。
“十一年前,死者陈嘉十五岁时因持刀捅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被捕。她承认一切犯罪事实,经过调查,我们发现她母亲在她三岁时下落不明,从那时候起,她几乎隔三差五,就会遭到生父的性侵。”
“后来他因为常年喝酒赌博,便拉着自己的女儿进行卖身行为。陈嘉在放学路上被数人尾随侵犯,经调查才发现,那些人是她父亲收了钱后安排来的。”
“因为凶手年纪尚小,加上从小遭受侵犯,法院酌情考虑,只判了她八年刑期,后因狱中表现良好,五年半就减刑出狱……”
后面的话,陆时什么也没听进去。
像是无数雷声在耳边炸响,轰得他血肉横飞。
他又想到了十五岁那年,因为父亲突然在自己的生日宴带回了一个私生子。
陆时心里接受不了,自己跑出门去。
在桥边和陈嘉待了一夜。
天亮时,他被找回去,母亲以此为筹码,和父亲反复争吵、拉扯,最后逼着他立下协议,那位私生子不会影响到陆时的继承权。
他们争吵时,一旁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新闻。
“十五岁女孩因常年被生父侵犯,忍无可忍杀人……”
母亲斜了一眼新闻,冷笑:“你看看这些人!我们陆时比起她,可要孝顺多了,你那私生子从小养在穷乡僻壤,说不定人家心里恨你恨得要死,弄不好哪天也拿把刀把你捅了!”
父亲眼神闪了闪,转头扫了一眼电视机。
那上面显示,那个女孩捅了她生父十三刀,还泄愤似的在尸体上又刺了十多下。
大概是觉得太过可怖,最终那个私生子也消失在陆家。
陆时获得了一切。
为了掌权,他要学的东西太多。
于是十五岁的那个夜晚,和那轮一起看过的月亮,在记忆里越来越模糊。
以至于多年后国外再重逢,他没能认出她。
——我一定会找到你。
——你说谎了,陆时。
18
夏天即将过去的时候,陆时把陈嘉的骨灰葬在了墓园最角落的位置。
那里很安静,四周都没人。
他想,她如果还活着,也会挑选这样的地方。
陆时在陈嘉的墓碑前坐了三天,然后回去洗了个热水澡。
换上西装,恢复一贯冷淡严肃的表情。
他还是那个大权在握、高高在上的陆总。
他照常工作、参加酒局,除了不常回家,和不再跟祝思绮见面,仿佛和之前的生活没有分别。
直到那天。
公司宣传部的人来汇报工作,跟他提了一嘴,说赞助了某个学校的优秀生奖学金。
钢笔尖在纸上一顿。
陆时突然想起来,那似乎是陈嘉入狱前读过的初中。
于是颁奖那天,他去了。
台上领奖的,有一个瘦瘦高高的小姑娘。
今年刚上初一,家境贫寒,却成绩优秀。
他没多想,散会后却在操场边缘被她拦住。
那个女孩问他:“陆先生,请问您认识陈嘉姐姐吗?”
陆时蓦然定住脚步,死死盯着她:“你说什么?”
女孩明显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有些小心翼翼地说:
“对不起……但之前我在陈嘉姐姐的相册里,看到过您和她的照片。”
“前年她说她要出远门,给了我一张卡。我后来去查,发现那里面有好大一笔钱。”
“我用不到那么多钱的……能不能麻烦您帮我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啊?”
陆时沉默了好一会儿,久到女孩以为他走神了。
他突然问:“她走之前,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姐姐嘱咐我好好学习,好好吃饭,不要省钱——啊,还有,她说,不要为了钱,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迟暮的痛在漫长的时间里成倍地发酵、膨胀,终于在这一刻尽数降临,压垮他的脊梁。
她为什么不肯告诉他自己是谁,为什么走到生命的末路还拉着他抵死缠绵,为什么总要骗人她遭遇了危险,为什么永远笑得那么明艳,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伤害到她。
陆时轻声跟她道了谢,然后从西装口袋里取出支票本,写了个天价数字递给她。
女孩吓得不敢接,他扯着唇角笑了下:“是陈嘉让我给你的。”
“我是她的丈夫。”
然后转身,离开。
他驱车去公司附近的酒吧,点了一杯双倍冰的长岛冰茶,盯着透明的酒液看了半晌,一饮而尽。
然后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陈嘉下坠的那栋楼。
楼顶天台的门锁着,他费了点力气才踹开。
也许是酒意上头,这会儿眼前的月亮带着重影,好像一下回到了十五岁那年。
他对着月亮,轻声说:
“我一定会找到你。”
没有说谎。
没有食言。
寂静的夜色里,只有落地后的一声巨响。
但月亮,还是那轮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