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川乔郁闷地踢着脚边的贝壳，丝毫不理会周围生物小声的抱怨，他很不高兴。
今天是河神娶亲的日子，整个禹州城上方乌云密布，狂风四起，长长的送嫁队伍被吹得东倒西歪，新娘的轿子晃个不停。
神婆说，好时辰耽搁了，河神不高兴啦。吓得城主又从自家金库里取出黄金千两，想要平息河神的愤怒，谁曾想天更阴沉，竟开始下起了雨。
河中的小鲤鱼精们偷偷探出头，笑这群凡人的不知所措，也笑河神拿这群人没了办法，自己生闷气的样子。
洛川乔听到鲤鱼精在笑他，更郁闷了。自己是贪财，见钱眼开，但事关人命，千百年来，自己守护这方水土，是职责所在。也不知从何时起，城中百姓愚昧无知，送上无数金银珠宝和香车美女，祈求年年风调雨顺，还美名其曰河神娶妻。
他想来想去实在是生气，抓起脚边的贝壳，就扔了过去。
“哎呦！你自己不高兴，还拿我们几个小的来撒气，真是好不讲理！”
小鲤鱼精嗔怪着，叫上姐妹几个说说笑笑地离开了。
送亲队伍一路上磕磕绊绊终于来到了河边。风卷起河滩上的砂石，河面上翻腾起城墙那么高的巨浪。神婆开始念叨着旁人听不懂的咒语，喝的一声，抬轿的得了令号，便将肩上的花轿扔下，乘着巨浪，沉入河底。金银珠宝、珍馐美食也跟着一并扔下。神婆又同百姓们念叨了几句，众人才各回各家。
花轿晃晃悠悠，不一会便沉到了底。洛川乔阴着一张脸，从花轿中抱出顶着红盖头的新娘子，感叹了一会凡人的愚昧无知，转身向自己的府邸走去。
洛川乔将怀中的人扔在床上，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掀开盖头，新娘子幼小惹人怜的脸庞出现在眼前，眉眼间似笑非笑。洛川乔不为所动，张口便渡了一口气给她。这样的新娘他不知抱过多少个呢，只是这个有些不同，脸与身形有些不搭。这女孩子看上去也就七八岁的样子，怎么身体如此的……结实？
不对劲，他连忙褪去被河水泥污浸湿的衣物。
新娘是个男的！
河神的新娘是个男的！一时间消息传遍了这片水域，就连旁边诏乐山上修行的草木精怪也都得知了。洛川乔此时连门都不敢出，生怕别人拿他取笑。
他坐在床边唉声叹气，想他千百年来英明伟岸的形象，在这场娶妻闹剧中崩塌。忽然身后小小的身影动了一下，河神的新娘醒了。洛川乔叹着气，从衣柜中扯出了一件旧衣袍扔到了那小孩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洛川乔看着他的小新娘在衣袍中折腾，终于看不下去了，上前去帮他整理好，又问了一遍，“你是谁家的娃？”
小孩瞪着圆咕隆咚的大眼，皮肤雪白，脸上写满了稚气，活像一个汤圆。于是洛川乔给这小孩取了一个诨名：“小汤圆”。
小汤圆像是有些怕生一样，任凭洛川乔怎么问，他一声不吭，只是扭扭捏捏地搓着衣角。
“嘿，还是个小哑巴。”洛川乔被他小心翼翼的动作逗乐了，就连禹州城上空的乌云也渐渐消散了，“走吧，小哑巴，我送你回去。”
禹州城外有条河，掌管这方水土的河神同别处的不一样。河神娶妻，新娘隔天就会给送回来，顺带送回来的还有黄金一锭。所以城中百姓便每年轮流将自家女儿作为新娘送于河神，也不管她们的死活，只为换得那一锭金子。只是洛川乔有些心疼自己的金子。
只是为什么这样做？洛川乔每次送这些女孩子回家后便开始心疼自己的金子，他只觉得这些女孩有点可怜，给点钱财傍身，也不至于回去后让家里人为难。可他不知那些回家去的新娘在家中没钱时，仍然会被卖去青楼楚馆这种地方，好些的让有个一官半职的好色之徒买回家做小妾，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真不如当时淹死在河里，也算是解脱了。
洛川乔牵着小汤圆的手来到城门口，打量着只到他大腿处的小孩，约莫着也就只有六七岁的样子，除了太过安静之外，和别的小孩并无不同。
“还记得自己家住哪里嘛？”洛川乔蹲下来，往小汤圆怀中塞了一锭金子，顺带着理了理他的衣衫，以免让别人抢了去，“去吧，回家去吧。”
洛川乔转身便要离开，突然感觉自己的衣角动了动，低头看去，只见那个白白的小汤圆正撇嘴，轻轻拉着他的衣角，不肯放他离去。便又蹲了下来，看着小汤圆拉着他的衣角不敢用力的样子，扑哧笑了出来。他是头一次见这么可爱又好玩的小孩。
“怎么，自己不敢回去？”洛川乔忍不住揉了揉小汤圆的头，触感软乎乎的，摸起来有点舒服。
小汤圆红着脸点了点头，又不好意思地躲到了洛川乔的背后。洛川乔示意他，叫他爬到背上，自己背着他还方便快捷些。
“那你给我指路，可好？”
背上的小汤圆点了点头，便将整个人都埋进洛川乔的身体。洛川乔现在在他眼中是高大伟岸的，可几年后却只觉得这副躯体是如此单薄，好似薄冰，一碰就碎，这些都是后话了。
在小汤圆的指引下，他们一同穿挤在人声鼎沸的闹市，步行过才子佳人幽会的画堤柳岸，又走过弯弯绕绕的无人小巷，在一处老旧的木门前停下。
“是这里吗？”洛川乔晃了晃背上的小孩，提醒着他到站了。
小汤圆慢慢悠悠地从他背上下来，拉起他的手，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闪烁着世上最纯真的星光。洛川乔看着小汤圆，松了他的手，又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脑袋，转身离开。
直到洛川乔消失在巷口，小汤圆这才推门进去。不一会院子里传来了瓷器碎裂的声音以及妇人哭喊的声音。
洛川乔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猫在一个别人看不到他的地方，仔细观察着这户人家的动向。他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家会让自己的儿子做河神的新娘子。这一等不要紧，还真让他抓住了小尾巴。他在角落看着一个面露修罗相的男人毫不留情地将那个白色小汤圆丢出了家门，嫌弃地看了一眼，转身回去，砰的一声，连灰尘都吓得扒不住墙壁，纷纷落下。
洛川乔见了，飞身上前，一把抓起趴在地上的小汤圆，抖了抖灰，拎在手里，看着他眼眶里泛起了泪光，狠狠地啐了那家一口，一把将人扔回背上，就走了。
他们离开后，那户人家上空飘来了一朵雷云，霎时间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整的他们鸡飞狗跳。小汤圆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像是告别，又像是幸灾乐祸一般。扭头又把脸埋进洛川乔的脖颈。
行至一家馄饨铺子，小汤圆闻见香味，肚子不争气地叫了。洛川乔听见，愣了一下，扭头看着身后的汤圆慢慢变红，于是笑着把人带进屋里，要了两碗热腾腾的馄饨。
“那个是你爹？”洛川乔将自己碗中的馄饨舀了几个给狼吞虎咽的小汤圆，想着孩子长身体，多吃点。
小汤圆停下，点了点头，咬住下唇发愣，一时没了动作，只有眼泪在打转，也不曾见他流过一滴泪。
“大哥哥……死了，姐姐，姐姐……被卖掉了。”
小汤圆将憋在心里许久的委屈和悲伤，连同眼泪一股脑地发泄出来，他扑到洛川乔怀中大哭，泪水打湿了河神的衣袍。
“原来不是个小哑巴，这不是会讲话吗。”洛川乔一下一下抚摸着小汤圆的头，安抚着这个受了惊的小兽。
“你方才说你姐姐被卖掉了，”洛川乔见小汤圆抽空点了点头回应了他，便又问道，“要不要去见你姐姐？”
小汤圆听见洛川乔的话，脸埋在胸前不动了，洛川乔只能感受到他的呼出热气，过了会才感觉怀中人点了点头。这次他将小汤圆抱在怀中，向着城中最好的青楼楚馆走去。
还没等他二人迈进一条腿去，便叫聆香阁的妈妈撵了出来。
“去去去，还没见过带着孩子逛窑子的，真不害臊！”妈妈喊了几个小厮拦住了他们二人。
“妈妈，我们是来找人的，麻烦您行个方便。”
洛川乔说着就要带着小汤圆挤进去，奈何被小厮们围了个严实。小汤圆个子小小，便从大人们的腿缝间溜了出去，也顾不上身后追赶他的人。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他眼帘，这才飞奔过去。
“姐姐，姐姐！”小汤圆抓住那小女孩的裙角便不松手了。
“啪！”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小汤圆呆呆地站在那里，脸上很快浮现出红红的巴掌印，看得洛川乔眼眶生疼。
“你还有脸来找我！”小汤圆的姐弟俩生的眉眼一样，就连身段也差不了许多，“都怪你！哥哥病死了！要是我去早早得了那一锭金子，他也不会死！爹娘将我卖到这里，得些钱也没能救回哥哥。我如今流落至此，也是拜你所赐！你这个瘟星，还好意思来见我。”
“姐姐你不是不想去，才叫我穿上你的衣服，扮成你……”
“你胡说！”
姐姐将小汤圆推倒在地，还不忘呸了他一口。只见一个明晃晃金闪闪的玩意从小汤圆怀中滚出，是一锭金子。小女孩上前去一把抢过那锭金子，放在烛火下打量了半天，又放在嘴里咬了一下，瞬间喜笑颜开。
“原来是真的，”姐姐笑着将金子收到怀里，冷眼看着地上的小人儿，“这本来就该是我的！来人，还不将这两个闹事的轰出去，都影响大爷们喝酒玩乐了。”
洛川乔在人群外忍耐了半天，早就气得不行，看到女孩将金子收入自己囊中，也顾不上什么仙人有别，一个瞬移便来到屋内，将小汤圆抱在怀中安抚，一边怒气冲冲地盯着小女孩。都是天真无邪的年纪，怎么她要比平常的小孩更加刻薄恶毒！
“这金子也是你能拿的？”
洛川乔手一摊，一锭金子安稳地躺在他手中。女孩瞪着他，忽觉自己怀中有什么东西在动，冰凉凉、粘腻腻的，于是便伸手向怀中掏去。
“哎呦！”
女孩吃痛地将手拿了出来，只见一条鲶鱼死死咬住她的手指，她吓破了胆，急着将鲶鱼甩掉。谁料这鲶鱼竟咬掉了女孩的一节手指，落地便没了踪影。
大厅内所有人都惊慌失措，乱作一团，也不知谁踩了谁的脚，谁又撞倒了谁。聆香阁内哀嚎声此起彼伏，热闹程度丝毫不逊于外面的长街夜市。
长街上，男子背着一个小孩漫无目的地走着，背上的孩子闭着眼，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花灯，没人知道他们两个刚刚经历了怎样的闹剧。洛川乔晃了晃背上的人，见没有他没有反应，欣慰地笑了，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可太可怜了。这一天把他都折腾得够呛，更何况一个孩子，是该好好睡一觉。
“我也不知道你的姓名，不如就叫你水生吧。”洛川乔偷偷地笑着，忽然感觉自己肩膀一疼，“装睡是吧，小家伙。”
他感觉一个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他的脖颈，伸手便蹭了蹭，安抚着这个小家伙的情绪。
“你同我一样了，孑然一身，不如跟着我，也算有个去处。”洛川乔摸着小汤圆的头，看着这条路一直延长延长，长到没有尽头。
小汤圆不懂什么叫孑然一身，他只觉得这个词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孤独，后来他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了洛川乔的孑然一身。
肩膀上的人松了口，听见洛川乔这么说便落了泪，也不知是感动，还是难过。他哭了很久很久，直到把那人的肩头哭湿了才觉头有些昏沉，睡意渐渐上来。
洛川乔感觉背上的人渐渐安稳了许多，才长舒了一口气，又听见耳边传来有些闷闷的奶声，反应半天才知那是小汤圆的名字。
“归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