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女频 古代言情 珠帘玉幕

第八回 欲速不达

珠帘玉幕 谈天音 4552 2024-11-12 10:49

  那蓝眼匪首,来去如风。虽没有谋财害命,但众人醒来后,都不免心有余悸。也有几个爱磨嘴皮的,讨论他是不是传说中的琥珀光,叶中雪?还没磨出个结果,就让燕子京催上了路。

  山里天气无常,一天之内能落下两场冰雹。下雹子时,赶路的只好拉牲口躲在崖壁之下。端午冷得牙齿直打战,但念到自个儿能抱着珍珠坐在车内,也不好叫出一声苦来。

  她从前在南海边时,成日盼着天凉快。可现在真给她凉快了,却成了种折磨。

  燕子京照旧一马当先。不知是不是被那匪首折了锐气,他偏不高兴停下。等别人都盼着歇息了,他变本加利,再要赶一程。仆役们素来怕这位瘟神小爷,打落牙齿也只能往肚子里吞。

  自从端午知道了小松鼠的真相,心里反而变坦然了。她也想早日到王帐,完成尉迟公子的托付。她想过:若是到时候,燕子京真丧心病狂逼着她给那“病王子”当药引,那她就和他争个鱼死网破。他救过她的命,但他到底没有她的卖身契。他这样对她——一个大元朝的官府奴隶,不仅仅是“见利忘义”,还是冒犯王法哩……

  她心中不停算计,当了人,更做出低眉顺眼,笑容可掬。

  老鹰口前宽后窄,最后一程,商队几乎是穿过一线之天。端午弄出脖子里那个小小玉菩萨,哈口气,再用袖子把佛脸擦亮。昆山玉……这就是昆山玉……她闭目掂量,又不时抚摸,觉着这种玉确实温软莹洁,可傲视于天下之玉石。

  山壁之间,忽有数人尖叫,伴有马嘶回音,队伍霎时停滞了。

  端午伸出头张望,见燕子京抱肩站着。他那匹座骑,匍匐在道,奄奄一息。

  几个仆役禀报:“爷,这马腿断了。”

  燕子京的脸,为大山阴影所遮,成了灰蒙蒙一团。他上前摸了摸马脖子,手指轻拍那畜牲,一下,一下,忽然出剑,刺穿了马颈。众人皆叹:“可惜。”

  燕子京不顾袍角的血,站起来吩咐:“推下去,继续走。快!”

  仆役们手忙脚乱,清出道路。端午吸了口气,感到不妙。仆役们都骑驴,队伍中除了那可怜的死马,就只剩她所乘的车套着马了。她马上把头锁回,抱着珍珠盒子装瞌睡。

  而后,她眼皮开了条缝,斜瞅车内,益发体会到其十分温暖,可爱。

  她正不识相地留恋着呢,已有仆人来喊:“喂,端午啊,爷要坐这辆车。”

  “好的,好的,等我整理一下,马上让给爷啊……”端午继续在位子上赖着,胡说道:“你们不知,那小土匪吃喝拉撒都在这里头,还呕吐,流血,里面脏啊……我坐坐还凑合,爷是贵人……马上好啊,马上好……”

  她终于掀开帘子,正对燕子京。燕子京不知是哆嗦,还是在跺脚。

  他懒得看她,立刻进车。端午下地时,听他在内匆匆出了口气。

  这人又怎么了?她懒得想他。

  她自己抱自己,咬牙。黄昏时分,昆仑山间隐寒彻骨。她走了一段,脸颊被冻出霜红。

  她想:南海的蚌,实在不适合昆山养。以后在尉迟那帮几年工,存下几个钱,还是要设法接上娘,母女俩同去泉州开一个小门脸的珠宝作坊吧。光想想也够美的,哎……

  她抽出麻布,擤着冻出来鼻涕。

  燕子京叩车厢板。车夫忙问:“爷?”

  燕子京低声:“拿我貂裘来。”

  车夫应了,对端午道:“你去前边取貂裘。”

  端午对“貂裘”这玩艺,只闻其名,未见其实。她擤着鼻涕,找管包袱那仆役。

  那仆役翻找,自言自语道:“怪,去年咱们三九严寒跑山海关外,都没见爷要这个……这里,他倒又要了……”

  端午小鼻子,已被她擦成红蒜头。那仆役瞅她,才说:“嗳,大概是真冷。”

  他把包袱给端午道:“你直接把裘袍给爷行了。”

  端午大眼睛一闪,明白了对方善意,忙谢过。

  她解开包袱。裘皮毛光水亮,触手温暖。但那是属于燕子京的……

  端午冷笑一声,到马车旁说:“来了。”

  燕子京飞快出手,把那袭貂裘拽进去。貂裘不是轻薄物,端午还是透过帘子看到他。

  她愕然。燕子京脸色发红,近乎病态。

  昨夜他在悬崖上吹了山风回到山洞,好像就有点那样子……原来,这个人不是铁打罗汉。

  她抖开厚毡制包袱皮,从头披下,裹住身体。燕子京像在车里头咕咚咕咚给他自己灌水。

  燕子京,不可怜。她要可怜她,不如可怜自己。

  他既然能治小松鼠伤,这点风寒,算得了什么呢?她细细琢磨起来,把采珠司里认识的那些人,同燕子京对照一遍。觉得在各种大类人里,他属于死要逞强那种。可老天爷就爱和人做对。人越要面子,往往里子都没了……她不是存心诅咒,只把燕某算成世间百态之一罢了。

  黑夜时,他们出昆仑山。重新走上官道,大家都舒展了眉头。

  先期抵达的几个体面仆人,并着尉迟家护卫前来迎接。

  燕子京吩咐卷上车帘,端午照做。

  燕子京眼带红丝,像糊出来的灯人。

  那几人请安又请示。燕子京坐正,一一作答。

  “爷,一切都安顿好了。小的们遵您嘱咐,巡视过方圆十里,尽皆平安。”

  “好。五天之内,必须到叶儿羌。”

  “爷,五天?”

  “是五天。”燕子京道:“今夜派人值夜,警备四方。”

  “爷,您觉着……?方才小的们过来,听说路遇几个散匪……”

  “不!有备而无患。”

  端午瞥见,燕子京用绸巾擦着手心。那眼半闭,没了昔日装神弄鬼神气,更像是疲惫睁不开。

  驿站孤零零设在旷野之中,伴着几盏招魂般绿色灯笼。它虽离官道不远,但前几年察合台汗国与中原对抗,这两年昆山匪帮大为猖獗,客商早已寥寥。

  燕子京带一大群人入住,让年久失修楼阁,更显出不堪一击。

  先到人,准备好酒肉,等待主人。但燕子京冷瞧了眼,便命驿站头儿领着他去上房。

  端午用包袱卷着空匣,垂着眼。她影子被燕子京影子压着,像根可怜巴巴墙头草。

  其实,她正留意着燕子京裘衣底下那双靴。

  他脚都在打战……再下去怕站不住了……

  好笑。此刻,弱的不再是她,而是他!

  端午蓦然抬眼,一对眸子,好比火中煅烧的乌金。

  燕子京顾不上其他人,其他事,扭头扶梯而上。

  他离开,大伙反倒放松。男人们碰碗对酒,猜拳的猜拳,谈山海经的扯山海经。

  那四个女奴,闭在房内进食。

  既然没人管,端午弄碗热酒,抓了羊肉吃着。她觉得今晚怎么吃都不嫌多。

  身旁两个男人,敞开胸膛散汗臭,罗唣没完。

  “土匪头子眼睛那蓝啊……蓝得没天理,出人命!他要是个姑娘,老子真想投到匪帮去算啦。不过,那小子使刀太厉害……杀人不见血啊。啪啪……咱们燕子爷剑就没了!”

  “啊……怪不得爷今晚没精打采,原来是——燕子铩羽了,呵呵……”

  “嘘,轻点轻点。”那人盯着端五,歪着胡子:“端午也在。蓝眼的,好像还送给你什么了吧?是不是海誓山盟,约你去当压寨夫人啊?”

  端午把酒喝干,咧嘴笑道:“你说对了!要活命,以后多说几句好听的。我一定叫我男人绕了你这条老光棍!”她收了笑,目露凶光,把碗重重反扣在桌。

  她正想去找女奴们过上一宿。驿站头儿拦住她:“端午?燕爷命你住在他隔壁。”

  端午不好推辞,到了指定屋。屋子没门,有半截帘子。

  屋里一股羊骚味儿,墙角铺盖破破烂烂,比采珠司棚屋都简陋。

  端午想:人家往高处走,我是越活越对付。

  难道隔壁燕子京,在这种屋里也能睡着?

  她懒得废话,在铺盖上垫那张包袱皮,像条菜青虫似蜷缩在内。

  燕子京没什么动静。端午转身,发现那木板壁上,几只蚂蚁爬进爬出。

  她随着蚂蚁,找到了条墙壁缝隙。她出于好奇,一口吹灭了灯,偷看那边。

  燕子京屋,比她的要干净多了。他盖着那重裘皮,背对着她,身子微动,竟像在隐隐发抖。

  端午心想:南海常有人得“打摆子”的病,发烧打战,倒是和他差不多。燕子京在和田还好好的,怎么走遭昆仑山道就病了?也许是他“兰姐姐”阴魂不散,看他夜抛红兰,情深意重,来缠住他了吧?他还妄想五天到叶儿羌?说不定鬼府名册都排到了。

  她想到这,挠挠背后。伤早已好,但皮里还不时会痒。

  她没心没肺一笑。也不算是幸灾乐祸,只为了早入梦乡。

  她摸索袖间,摊开手,借助孔光,那几朵干枯了的小白花,映入眼帘。

  想不到这不起眼的小白花……干枯之后透出沁人奇香。

  屋子里的膻味,正好靠此解去。她把花托在手心,以掌为枕,侧身睡去。

  她初时迷迷糊糊,还听得男人们群鸦乱噪。

  后来睡熟了,却觉得那香越来越浓,染出一个美丽的梦境。

  她又见到海市蜃楼。雪山间山杏盛开,骑马少年回眸一笑,眼蓝如记忆中的珍珠海。

  那片海,忽被山间乌云搅动。顷刻之间,成了一片血海。

  她听到八娘子用不寻常的声音在海深处焦急唤她:“端午……端午……?”

  那些在她童年被淹没的奴隶小伙伴从血海里浮了出来,一齐呜咽:“端午……端午……”

  她猛坐起来。口干舌燥,想要点灯。

  屋子里什么都看不清,只充满着一种淡黄色烟雾。

  她呼吸,烟雾之香气,让她眩晕。她警醒之下,连忙嗅白花的清香,这才好转。

  冥冥之中,她听到一些脚步。脚步声不是那么重,但也不像是存心放轻。

  巡夜?在屋里要这样?黄雾令人昏迷。啊呀,又是匪帮来了?

  她将白花含入口中,在地上做壁虎爬。临睡前屋内的样子,帘子是半截的……。

  她出了门,继续前爬。直到碰壁,才抱起膝盖,躲在楼梯一角。

  她那双眼睛,因恐惧而睁得鬼大。

  雾气逐渐稀薄。楼下不止一个人。

  他们泉蒙着面,手拿明晃晃钢刀,每遇到一个人,几把刀就同时戳下。

  端午咬住手臂,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这就是……杀人不见血。众人被迷晕?但她是清醒的。她抚摸胸口的护身符,心念:爹娘,保佑保佑我吧,保佑保佑我吧……她身子颤抖,和田玉在指尖,透着凉意。

  那脚步,一声声近了。楼上,好像只有她和燕子京。

  她战战兢兢,不觉把口中白花吞了下去。舌尖一阵麻,她还未明白,就迷醉过去。

  第二日,她在晨光中醒来,“嘤咛”苦吟。她想起,做了个噩梦。

  她昏昏沉沉起来,摸着头下楼,向光线明亮处走。

  脚被什么一绊。她耳中轰鸣,定睛一看。是具女尸。

  那女孩长发委地,喉管被劈断。她曾是端午的同伴。

  端午捂住嘴。此时,她才意识到浓郁血腥。满楼之下,全是狰狞死尸。

  端午凭借记忆,一个个看过去。她觉得她现已疯了,所以还能动手翻尸。

  除了她,燕子京所有仆役,那四个女奴,尉迟送来四个护卫,甚至驿站之人,无一幸免。

  一夜之间,大家都死了!除了她……

  她被抛在这地方了。她冲向门外,又回到屋里,马匹,驴子,箱子什么都不见了。

  昆仑山匪帮。一定是他们!他们怎么能寻到官道上?

  她突想起空山里她对蓝眼睛匪首的笑语:“可惜,大队人马带走了钱财……”

  难道是她自己?是她的话泄漏了行踪?蓝眼睛那么有礼和善,只是为了暗中跟着他们?

  他们之所以放过她,是因为她是他们的领路帮凶?

  端午感到种撕心裂肺的痛悔,她狠狠锤了脑袋一拳。

  她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她什么都不能想,只想要哭。

  她忽停下哭,一口气跑上楼。刚才,她想到了燕子京。

  燕子京俯卧在地,一动不动。他……也死了。

  端午走近,还没给他翻身,却把手猛然缩回。

  燕子京的身体是滚烫的。显然,滚烫的人,没有死。

  她不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此刻,她光会想:还有一个人,没有死。

  她正发愣,燕子京张开眼。他烧得浑身发红,嘴唇焦枯,眸子中有些迷惑,有丝清凉。

  他挣扎问:“是你?怎还不出发?”

  端午怔怔说:“……都死了。”

  那燕子京先如死般僵硬,而后剧烈一颤。

  他动了动唇,忽将手扣住端午脉门。

  未来果真无法预料。端午没有死,燕子京也没有死。

  可是,现在,端午变成了燕子京唯一的财产!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