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豫参加工作后,把父母从农村接来了城裡,在城郊租了一套不大的房子。他还有一个妹妹,叫吴芳。兄妹俩年纪差距颇大,吴豫工作的时候,吴芳还在初中。
吴豫离职后,胡夏峰和王北俪、钱雨是第一次上门造访吴豫的家。
胡夏峰看得出,这租来的屋子虽然小,可是收拾得很乾净。他们三人抵达的时候,门半掩著,十九年前的邻里关系,可不像现在这样冷漠和陌生,那个时候的院居生活,可以夜不闭户。
吴芳正在客厅的餐桌上写作业,电视里播放著新闻联播,老两口正在看电视。
王北俪问:“请问是吴豫家吗?”
吴芳抬起头来,和吴豫眉目挺相似。
吴豫的父亲吴刚迎了上来,道:“你们……”
父亲吴刚身上散发著旱烟味儿,手上满是茧,是典型的大山裡人,老实巴交的农民,憨厚且不善言辞。
吴豫不爱说话的劲儿,和父亲吴刚特别像。
胡夏峰和钱雨怕吓著老人家,便向王北俪使眼色,让王北俪负责沟通。
胡夏峰身上杀气重,王北俪就不一样了,有亲和力。
王北俪微笑道:“我们是他的同事。”
吴母有点慌,道:“哎哟,这孩子,也不提前给我们说今天有客人要来,快进来坐!快进来坐!”
吴母就比吴父要灵活得多,她一面招呼三人,一面埋怨吴父:“别见怪啊,这老头,大山裡待惯了,来城裡各种不习惯,天天还嚷著要回去呢!”
吴父也不反驳,只是憨厚的笑。
“这是二丫头。”
吴芳也停下了写作业,来帮忙给三人端凳子和倒水。
“你叫什麽名字,小妹妹?”王北俪问。
“我叫吴芳。”
“你哥呢?”
“我哥出去喝酒去了,这几天都是这样。”
胡夏峰和王北俪对看一眼,吴豫什麽时候开始酗酒的?
胡夏峰对钱雨道:“给他打个电话吧。”
钱雨掏出彩屏手机,正要拨号。
门突然“哐嘡”一下被撞开。
吴父立刻起身看发生了什麽,胡夏峰和钱雨也起身。
吴豫抱著酒瓶躺在门口,浑身都散发著酒臭味。
吴父吼道:“不争气!”
吴母唤他,吴豫依旧瘫在原地。
王北俪上前去,用手去拍吴豫面颊,吴豫也只是皱眉试图拂开。
胡夏峰和钱雨见状,立即一人一边先把人扶了起来往房间里送。刚把人搀到客厅,吴豫扭头,“哇”一声吐在了胡夏峰身上。
吴父有些生气,骂道:“不争气!还晓得回来!”
胡夏峰安慰道:“没事,先把人弄进房间再说。”
吴母抱歉道:“领导,真是对不住。”
三人忍住恶臭,手忙脚乱地才把吴豫弄上床。吴芳给胡夏峰找了件吴豫的衣服,吴豫和胡夏峰体型差不多,衣服型号应该也一样。
三人退出房间。胡夏峰在吴豫房间里换衣服。吴豫在床上呼呼大睡,还打起了鼾。
胡夏峰盯著他看了一会,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心裡不痛快,可想想你这一家老小,千万别怄这口气,以后机会还多。事情能过就让它过去吧,地球总要转,人也得向前走。你要真觉得难受,那也悄悄哭,别让人看到了。”
胡夏峰从兜里摸出一幅墨镜。
胡夏峰道:“罗平处长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这副墨镜,是当年侦察处长罗平在警校和吴豫两人第一次见面戴的。
吴豫当时身手利落,面对罗平考验他的身手,一脚逼退罗平,瞬间在半空中接住了罗平的墨镜。
胡夏峰把那副墨镜戴在吴豫脸上。
“信封里是罗处长让带来的钱,兄弟姐妹们也凑了一些,你收拾收拾心情,休养几天,准备找工作吧,有需要帮忙的,你给我说可以,给王北俪说也可以。”
胡夏峰说完,推门出去,钱雨和王北俪正把装著钱的信封交到吴母手上。
吴母抹著眼泪,她已经从钱雨口中得知吴豫离职的事,吴父气得立刻就回屋收拾行李,扬言明天就坐火车回乡下,绝对不和这个不争气的崽子住一个屋檐下。
吴母道:“这个钱我不能收。
王北俪道:“伯母,真没别的意思,只是大伙儿的一点心意。”
吴芳拉著王北俪,道:“姐姐,你劝劝我哥哥,他每天喝酒,变得好讨厌!”
从吴豫离职到现在,夜夜酗酒。
王北俪和胡夏峰面面相觑。
吴芳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道:“我哥把你照片藏抽屉里,你一定能劝好他。”
王北俪脸上一红,道:“你哥哥不是没有自制力的人,他这阵心情不好,过阵就好了,你让他醒了给我打电话吧。”
胡夏峰搂了搂王北俪肩膀,胡夏峰正在追求王北俪,二人显然情感正温热。
三人向吴母告辞。
房间里,一行泪水顺著吴豫的墨镜流了下来。
父亲吴刚在第二天吴豫清醒之后,两人大吵了一架,吴芳记得那天父亲很生气,长这麽大,从来没见过父亲如此生气,父亲几乎想要打死吴豫。
吵完架,父亲收拾了包袱,就回了老家,再也不想看见吴豫。临走时,父亲说:“等我死了,也不要你来磕头!”
后来的吴豫,并没有给王北俪打电话,谁也不知道他内心怎麽想,他像一个废人一样,只会酗酒,也不去另寻职业。
一个人如果精神垮掉,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那个坚韧的吴豫不见了。
妹妹吴芳越来越讨厌他,那个漂亮的姐姐说他过阵子会好,根本是在骗人,哥哥根本就是变了。
吴母劝说了很多次,吴豫依然在酗酒,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家裡的积蓄都变成了上头的酒精。
大家都搞不懂,吴豫怎麽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父亲吴刚返回村裡已经两个月,吴豫就足足喝了两个月的酒,他铁打般的身体,已经被酒精拖垮。
每天吴豫喝完酒回来,都会把自己关在房裡,他的书桌上,是一张王北俪的照片,在照片的旁边,是一摞写满了“王北俪”名字的废纸。
吴芳很害怕,她不知道这种状态什麽时候会结束。
吴母总是摸著她的头,乖,没事,哥哥很快就好了。
很快就好了。
很快是多快?
有些伤心,需要一辈子来抚平。
有些伤心,没准儿一瞬间就能想通。
吴豫遭遇的,是哪一种?
太阳依然会升起,地球依然在转动,有些心事却永远都不会向人表达。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吴豫也会看著窗外的星空,他从大山裡出来,上警校,想努力工作,改变未来,改变自己,想堂堂正正做一名光荣的警察,在招录进国安局之后,他更是立志要为这个伟大的事业献身。
他记得招他进单位的罗平处长曾经给他说过:“这不是一份职业,这是一场灵魂。”
这不是一份职业,这是一场灵魂。
只有最坚定的灵魂,才能从事这份职业。
他一直觉得,自己能坚持下去、坚定下去!
可是,没想到变化来得如此之快。
他已经没办法再穿上这身警服。
吴豫的内心深处,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王北俪,他能做的,就是努力工作,守在王北俪身边,做一切能为她做的事。
他最大的奢求,只是和王北俪能并肩作战。
现在他却连想都不敢去想她。
他自己已经卑微到了极处。
他想,胡夏峰挺好的,年轻有为,又会疼人。除了抽烟让王北俪不喜欢之外,其他也没有什麽缺点。
想到这裡,他竟然流下泪来,他对自己说,吴豫,你他妈像个爷们好吗?王北俪和胡夏峰在一起,你应该高兴啊!
2000年的时候,高楼大厦还不多,放眼望去,窗外一片平房,偶尔几盏灯火,让人很是温馨。他突然很想自己的父亲。父亲吴刚这一辈子,最骄傲的,就是供出了一个大学生,而且还是上了警校,这可是全村最得意的事!
吴豫翻身从床上下地,在抽屉里翻找,把最后一些积蓄找了出来,这些钱是滨海国安局给他发的最后一笔加班补助和执勤津贴,再过得几日,这些钱多半也就一样变成了酒资。
他蹑手蹑脚起身,把钱用一个信封装好,贴身放好,便出了门。
吴豫去了车站,搭乘最早的一班火车。
他坐了很久火车,也不知道在车上睡了多久,下车后又走了很久小路,才进了村子。
一路上,很多村民跟他打招呼。
“噫,这不是吴家后生嘛,你咋回来啦?”
吴豫道:“我回来看我爹。”
他推开自家破旧的瓦房,空无一人。
他找了个草帽戴上,朝山坡上走。
山坡上父亲吴刚正靠著锄头抽旱烟。
对于吴刚来说,最好的享受,就是在山坡上抽旱烟,当时随吴母和吴豫去城裡的时候,吴母就给他交代了,到了城裡,别抽旱烟,气味太大,城裡人要笑话。
吴豫喊:“爹。”
吴刚的气好像还没消,冷冷道:“是你,咋回来了嘛?”
吴豫自然接过锄头,锄起了土地。
“崽子,你不喝酒了?”
吴豫道:“回来帮你干活不中?”
吴刚道:“不能给领导说说,继续回去上班?”
“不能,文件都下啦。”
吴刚叹口气,道:“你警校毕业,干点什麽好,不捉贼啦?”
“警察是办案,不是捉贼。”
“反正跟那些抓矿长的矿警都差不多。”
吴刚悠闲抽著旱烟,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
不一会,吴豫干得满头是汗。
吴豫伸手,道:“爹,烟给我抽一口。”
吴刚眉毛一抬:道:“噫,你啥时候学会干这事儿?”
吴豫道:“早了去了。”
吴豫见父亲没动作,自己走过去拿过烟枪抽一大口,却被呛到不行。
吴刚大笑道:“哈哈哈哈,你看看,就说你小子不行吧。”
父亲边说话边抽烟,结果也被呛到了。
两人咳著咳著,看著对方一齐笑起来。
晌午,吴豫父子俩馒头就咸菜吃了起来。
吴豫道:“爹,我以后不当警察了换个职业干中不?”
吴刚想了半天,嚼著馒头,含含糊糊的说道:“中,别日日烂醉就好。”
吴豫放下筷子,道:“你不怪我?”
吴刚道:“噫,你爹我一辈子都在山窝窝裡挖矿,可你走出去了还能选择自己想干啥,是好事啊,怪你弄啥。我这阵想明白了,只要你别死在我前头就成。”
吴豫道:“那你不问我要干啥?”
吴刚道:“你肯定有其他想做的事儿。想做就去做,都恁大一人了,自管。我给你取名叫吴豫,就是希望你做事能果断一点,不要犹豫,对不?”
吴豫道:“中。”
吴豫心裡的石头落了地,摸出信封,信封裡面是滨海国安局最后发给他的一笔加班补贴和执勤津贴。
吴豫道:“爹,你把这点钱收好。”
吴刚道:“这是弄啥?”
“妈在城裡守著妹妹念书,你一人在村裡。我最近一段时间可能都不回来了,想买点啥,拿钱自己买去。”
吴刚道:“中。”
吴豫道:“还有,别抽旱烟了,劲太大对身体不好,改天也买点卷烟抽抽。”
吴刚道:“中。”
吃著吃著,吴刚咳起来。
吴豫道:“你慢点吃。”
吴豫给他端水过来。
吴豫道:“爹,为啥柜子上那麽多药瓶,你哪儿不舒服?”
“哦,上次医疗下乡,医生给开的维生素。我也不怎麽懂,只说是我们的这儿饮食营养不均衡,给每家都开了可多。”
吴豫点点头。
吴豫在老家呆了几天,便返回了城裡。
然后,吴豫消失了。
消失在了亲人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