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春的宅子只有两间房常用,一间主屋,一间西偏房,剩余的房间都堆了杂物。先前去陈府的时候无人告诉她要带陈允之回来住,便没有提前准备。
主屋最为宽敞,物件也齐全,镜春想让出来给风宴住,他却说住偏房即可。
陈府家仆于是将从县里带回来的日用安置到偏房里,而后去厨房帮忙生火做饭。
镜春的家比不得陈府大宅那般广阔,风宴只能先候着,等屋子收拾出来才有歇息的地方。他自己将轮椅推到墙边的梨树下,微微仰着头,一动不动看了许久。
镜春过去的时候,他身上已经落了许多梨花瓣,零星缀在墨发之上,像夜里落下的雪。
梨花其实与她印象中的陈允之很相配,素雅而内敛。
但当风宴转过脸时,镜春有一瞬的怔忡,她忽然觉得现在的“陈允之”和梨花也相配。
二十三岁的“陈允之”不再一身淡雅文气,相貌像被一笔一画精心勾勒,既有文人的山水日月,又有武将的烈风黄沙,浓重而不艳俗,刚硬而不粗糙,梨花树下,他周身蕴着一股清冷疏离之感,怪异却又和谐。
“允之,”镜春轻声叫他,“房间收拾出来了,我推你回去歇息吧。”
“不必,我在这处坐着即可。”
看来他很喜欢这棵梨树。
镜春和村里人说惯了收成之事,便随口道:“八月就有梨子吃了。”
风宴未接话,鼻腔里轻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镜春反应过来,他约莫是觉得她煞风景,诗情画意在她这里只剩口腹之欲。
她倒也不为此羞恼,这棵梨树在院中生了许多年,每年春日从花开到花落,她看了无数回,哪里会像他这般稀奇。
“允之,有一事我想与你商量。”
“何事。”
“不如留下一二家仆吧,我担心独自一人无法将你照顾周全。”
先前在马车上他忽然压倒过来,若不是他自己及时稳住身体,后果定然是他们两人一齐摔倒。下车时若没有管家搭手,光凭她一人也会十分艰难。
往后朝夕相处,他不是孩童,而是个成年男子,她如何做到面面俱全?
风宴又转回头去看梨花,淡然道:“你嫌麻烦?”
“自然不是。我担心照顾不周。”
“若我付钱呢?”
“……”镜春微微抬眼,“什么?”
“你并非陈家仆人,你我也并非夫妻,照顾我本不是你分内之事,如果你愿意耗费心力做这件事,我会支付酬劳。”
“……”镜春心动不已,又觉诧异。
陈廊自始便将照料陈允之视作她分内之事,他未与她商量,而是独自做下决定再告知她。对此她倒能接受,毕竟陈家于她有恩,总该找到时机报答。
她全然没想到“陈允之”竟然愿意支付她报酬。
她自然是需要钱的,虽然在旁人眼里她即将嫁入富贵之家,但那始终不是她自己的钱财。
风宴半晌没有等到回应,又问:“你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镜春只是在考虑如何才能显得不功利,所谓谈钱伤感情,她还想掩盖掩盖自己的心思,“……你为什么宁愿花钱让我照顾,也不愿让陈家家仆留下?”
风宴默了两息,声音微冷:“我不喜人多。”
他又道:“你方才说愿意,开个价吧。”
他直爽得让镜春汗颜,她自然想赚钱,但不能留下被诟病的把柄,又像打太极般推回去:“你看着给吧。”
“十两一月?”
“……”镜春抿住嘴唇,她竟然想帮对方压一压价。
“嫌少?”
“自然不是,可以的。”镜春暗骂自己得了便宜还卖乖。
“那便说定了。”
“但……允之,我不能保证时时在家,村里事多,难免会有要出门的时候。”
风宴似乎更加满意:“你无需时时照看我,大可以只在准备三餐时回来。”
镜春恍然明白他的用意,视线扫过他周身,想起他在马车上时自行走路的样子,仿若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随时可能摔倒,他定是不愿被人看见这等狼狈的场面。
“我明白了。我会准备好三餐,其余时间尽量出门。”
和风宴商谈好,镜春心中雀跃不已,仿佛接到了天上掉下的馅饼。
但她表面压着不显露,只要她自己不说,风宴这等性子大抵也不会与旁人说,她有些亏心,想悄悄赚这笔钱。
用过午饭后,陈家家仆从镜春宅子里离开,她将人送到门口,而后取出钥匙,打开主屋旁侧的一栋屋子。
这间屋子要比住房狭窄些,被她用作书房,里头置着两大排书架,上面摆满应钊留下的书册。当初从县城搬回安宁村时,她将这些书也一道带了回来。
春日多雨潮湿,她耸了耸鼻尖,嗅到发霉的气味,料想该趁天气晴好的时候将这些书搬出去晒一晒。
除了书架,屋子靠窗位置还摆了一套桌椅,这也是应钊以往做学问用的。
镜春在桌前落座,从木屉中取出笔墨纸砚,磨好墨,蘸好笔,思索片刻,在纸上落下几行隽秀的字迹。
一盏茶后,镜春从书房出来,敲响偏房的门。
房间里传来颇凌乱的脚步声,风宴扶着墙挪动沉重的步子走向轮椅,将自己的身体重重摔了进去。
他的胸膛大起大伏,口中喘着粗气,脸上表情烦躁。
镜春只敲了一回,便安静等在门口没有再催促。
缓了片刻,风宴粗粗抹去额上的汗,推着轮椅去开门。
“何事?”
镜春见他脸色不虞,便单刀直入,将手中的纸张和毛笔递给他:“你先前提及的事,我写了一份契约,请你过目,如若没问题,劳烦签下名姓,我已签好了。”
风宴没接,就着她的手一目十行看完,嗤笑一声:“担心我赖账?”
镜春觉出他心情不好,说话颇有些冲,想来方才练习走路不大顺利。
她没往心里去,公事公办道:“不是,你既出钱,总不能让你吃亏,写明契约为好。”
风宴不愿多费口舌,拿过她手中的笔,就着她的手极潦草地写下“陈允之”三个字。
“还有一份。”镜春捻出底下那张纸给他签字,“一式两份,一份归你,一份归我。”
风宴又配合地草草签完,将毛笔递还给她,随意从她手中抽走一张,推着轮椅转身关门:“不送。”
房门在镜春面前关上,她一时没动,低头看手中签完字的契约。
这是她头一回看风宴的字迹,带着烦躁与郁闷,写得遒劲狂放,与她的字迹对比鲜明,全然是两个流派。
她带着自己那份契约回了主屋,从妆台抽屉的夹层中取出一枚钥匙,打开衣柜中的一个暗格,取出一只精巧的红漆木箱。
木箱里躺着两类东西,一是财物,一些碎银和她母亲宋南雪留下的首饰,二是一本账册,上头记着应钊当年为给宋南雪治病找人借的钱款。
这些年下来,一些小额的碎银已被她还上,账册上的明细便被划去,剩下的都是较大的手笔,尤其陈廊那两张银票,按她现在的收入,怕是要攒到七老八十才能还上,那时陈廊大抵不在世了,等同于这笔债一辈子都没还清。
恩情另论,她是想将钱还上的。
镜春翻开册子,算了算,若风宴在她这里住上两月,便能将赵员外那十七两银子还上了。
她欣喜笑开,将契约叠好放入木箱中,心里盼着风宴能多住几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