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婶以为镜春随她去陈廊府上是因怕得罪官老爷,其实不然。
定亲一事,虽说陈廊有不厚道之处,但应家早在六年前便没了怨气。
镜春十四岁那年,母亲宋南雪突发恶疾,应钊携妻子女儿奔赴擎州城求医,不到半年时间盘缠已所剩无几。
应钊爱妻心切,本就因妻子患病之事痛苦忧惧,恨不能以命换命,彼时没了救命钱,他再顾不上读书人的清高与傲气,垂下脊梁骨开口借钱。
借钱之人知晓这钱大抵有去无回,念及往日情分也还是量力借给他一些,但远不够宋南雪的药钱,她哭着说不治了,她想回家。
一家三口回了青陇县,没了药,宋南雪命不久矣,应钊没日没夜守在她床边,像是想生生将自己熬死。
镜春都看在眼里,她深知这个家现在只能靠她撑着,背地里哭过再多回,也没在父母面前掉过眼泪。
彼时已到了绝境,她给远在献州的陈廊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写得颇讲究,大篇幅诉说家中难处,乞求陈廊能借些钱,但字里行间夹杂了几句委婉的话,暗指他飞黄腾达后便翻脸不认定亲之事,嫌贫爱富、拜高踩低。
陈家祖上行商,虽富有,却长年被诟病有财无德,一直到陈廊考中进士才扬眉吐气。然而他们这等由商入仕的新贵在官宦世家面前又矮了一大截,一旦被人知晓他们在老家抛却与寒门的姻亲,往小了说陈廊在官场直不起腰,往大了说便是陈家子嗣的姻亲都会被波及,陈允之几乎不可能娶到世家小姐。
镜春知晓陈廊必定能看懂她的未尽之语,此举实在冒险,但只能孤注一掷。
半月后,镜春收到陈廊寄来的两张银票和他的亲笔信,信中没有因为被她威胁而恼怒,反而向他们一家表达慰问和关怀。
然宋南雪的病已到药石无功的地步,这两张银票只将她的性命延续了一年多,让她亲眼见到了自己女儿的及笄礼,离开时虽不舍,却也没有遗憾。
宋南雪离世后,应钊强撑了半年,郁郁而终。
因那雪中送炭的银票,镜春对陈廊心怀感激,她内心抵触与陈允之的姻亲,只是不想被困入深宅大院,遵守严苛的规矩,侍奉不相爱的夫君,生育、争宠、无休无止地算计,每每抬头便只能看见那窄窄一方天空,再无法穿于山野、淌过溪流,肆意过活。
但镜春知晓有得必有失的道理,当年是她自己将定亲之事摊于明面上来说,如今陈家当真,她没有抱怨的立场。
从林婆婆那处回来,她换了一身缥碧色衣裳,很衬当下时节,又重新绾了个发髻,用她自己雕的木簪固定。
临镜照了照,素净但得体,上门拜访也不会显得轻慢。
收拾完,她将屋里看了看,带上门出去。
芳婶等得百无聊赖,见她出来,脸上立时绽出个热切的笑:“镜春,可能出发了?”
镜春朝斜对面指指:“我还需去邻居家一趟,麻烦他们帮忙照看我的牛。”
芳婶虽不情愿,但还是通情达理道:“这倒是,那我便再等着。”
镜春没有让她多等,说了两句话就出来,随她一道往村口去。
行了一盏茶的时辰到村口附近,远远便看见一群人围着大路上的马车议论纷纷,安宁村的人多清贫,村子里鲜少会来这般华美的马车。
“到了到了,看到那马车了吧,陈老爷特地让下人备的,里头宽敞得能坐七八人,窗棱都是雕花的,软垫料子也是用的上品,我活了大半辈子,这样的马车都没坐过几回。”芳婶高兴得眉飞色舞。
镜春附和地笑了笑,没多说话。
走到近前,围在附近的村民看见了镜春,个个面露愕然:“镜春,这是来接你的?”
还未等镜春回话,芳婶搓着手笑道:“正是正是,陈大人家的马车,来接镜春去他府上呢。”
“陈大人?我只记得县里有位陈廊大人,多年前便搬走了吧?”杀猪匠赵三问。
“正是那位,陈大人一家迁回来了,托我给陈公子说亲呢,咱们镜春有福气!”
“说亲?可当真?”柴大娘高兴地问。
“马车都在这儿了,还能有假?”
“那便太好了!咱们镜春嫁去好人家,往后当官夫人,可算是过上好日子了!”
“恭喜恭喜!”
“镜春这回去可还回来?唉,我既为你高兴,又舍不得。”
“这是好事!镜春还能一辈子不嫁人不成?多好的人家!”
“……”
一行人七嘴八舌吵作一团,激动地搡搡镜春,她面带浅笑地应和,无人察觉笑意不入眼底。
“多谢各位父老乡亲,时辰不早,我先带镜春过去了,待事成,镜春请大伙儿吃喜糖!”
芳婶招呼镜春上马车,车门合上,将余下的人挡在外头,她长舒一口气,捡了个手枕垫着落座,笑呵呵道:“镜春,大伙儿都替你高兴呢!这当真是一门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婚事,若不是……总之,你莫要钻牛角尖,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镜春抿唇浅笑:“多谢芳婶,我记住了。”
芳婶方才未明说,若不是论及结亲之事时应钊与陈廊都还未参加乡试,陈家断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应钊自小在同窗中最为出类拔萃,是村里、镇上、乃至县里都知晓的神童,数位夫子夸他往后能成栋梁之材。
应家虽清贫,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多的是人愿与他结交,冲在最前头的便是陈廊。
陈家空有钱,往上三代都寻不出个读书人,陈廊自小背负光耀门楣的重任,对应钊这类才华横溢之人艳羡不已。在得知应钊妻子生了女儿后,他主动提及两家结为姻亲。
然而一次乡试便将应钊打回原形。人人都道解元非应钊莫属,结果他上了考场便紧张得脑中一片空白,连举人都没中。
一回两回三回,应钊成了笑话。
陈廊的才华远赶不上应钊,但他靠着吃苦勤奋第二回就中了举人,参加会试也中了贡士,殿试过后赐进士出身,自此步入仕途。
陈家有钱又有官,再不稀罕平日满腹才情、一上考场便出岔子的应钊。
但凡再晚半年,镜春便不可能与陈允之定亲。说来,怎么看都是应家捡了便宜。
马车行了两个多时辰,晌午到达青陇县城,陈家府宅在城北,占地数十亩,这些年一直空着,请了人每月上门洒扫。
芳婶比镜春还紧张,攥得手都白了,生怕她因不满这门婚事做出离经叛道的骇人之举。
车夫“吁——”地唤一声,马车缓缓停下。
她起身打开车门,招呼镜春跟上,忽然问:“咦,怎的不停到正门口?”
车夫压着声音道:“婶子,你看。”
镜春从缝隙看出去,陈府的朱红色漆门前站着两排带刀捕快,将宅子正门半围起来,陈廊正在门口和捕头交涉,面上神色谦逊,说得唾沫横飞。
“陈府怎的来了这般多捕快?”芳姨“嘶”地一声,“陈大人的官不比捕头大多了,他怎的这般客气?”
车夫是陈家家仆,如实道:“我家老爷辞官了。”
芳姨忙慌看镜春一眼,生怕她反悔,瞠目对车夫道:“话可不能乱说!”
“我唬您做什么。”
未来得及多说,捕头朝马车这方看过来,说了几句话,陈廊便招手让他们过去。
车夫将马车赶至近前,镜春随芳婶下车。
阔别十二年,陈廊已显中年发福之态。明明两人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见,他却毫不见外,熟络地喊:“镜春,你来了,允之一直在等你呢!先来给李捕头行个礼。”
镜春驯顺地上前行礼:“民女见过大人。”
余光里映入一道月白身影,她下意识看过去,正对上一张俊朗的面孔。
对方毫不避讳与她对视,浓眉微抬,不轻佻,却透着一股混不吝的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