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只有漆黑和寒冷相伴,这个时候应是有多少难民衣着单薄地聚在小绿洲上,即使彼此互不相识,也会紧紧靠在一起,只要能获得少许慰温,那便足够了。
然而,也不全是这样,就像现在的皇北霜,坐在车辇里,让温暖的毛裘裹着身体,三个婢女紧紧抱着她,却依旧冷得发抖,别人身上的温度无法分给她丁点儿!
夜佩三人急得满脸是泪,巫季海头也不敢回,恨不得马儿飞起来那样,瞬间就能到弥赞,终于,夜奔四个多时辰,他们到了弥赞边城,浮萍。
浮萍,弥赞最大的边城要塞,状似新月,钩下弦,纵长百里,公元一百零一年,划入弥赞版图,方见平静,水资源缺乏,人口稀少,为传教士聚集之地,城关建筑呈方阵格局。曾有教徒在此地诵经十三日,超渡战争亡灵,“身似浮萍心如海,怜我人间冤魂在!”浮萍之名由此而来。
“开门!我们是云沛使团!”巫季海急躁地在浮萍城门口下大喊,却见城关上一排士兵无动于衷。少顷,才见一名官爷模样的人出来,对着巫季海回道:“哎哟!这位将军,还请您今晚先在城外驻扎,陛下的通关令得到明早才到!”
“混蛋!都到门口了,你们竟敢拦我关影王后贵架!我云沛国王陛下与贵国忧广王向来交好,如今你厮这话,就不怕破坏两国情谊!还请速开城门!”巫季海气得青筋暴起,这个节骨眼竟然被拦在门外。
“将军呐!就别为难小的了,这陛下的通关令没到,我怎么也做不了主呀。”那官爷看上去软硬不吃,打定了主意不让入关。
“你……”巫季海闻言怒火冲天,可转念一想,起码也得让王后娘娘入关修养才行,正要开口谈条件。
“巫将军!”坐在车辇里的皇北霜却探出了头,巫季海赶紧策马靠过去,“娘娘,要不您先进城吧,养伤要紧!”
皇北霜伸手拍了拍他肩上的铠甲,轻道:“列阵,闯进去!”
“娘娘?”巫季海猛怔。
“陛下十日前就已修书相告,忧广王却偏在这时不让入关,大概也是不想趟若问这浑水!”皇北霜靠在夜佩身上,脸色青灰,“闯进去吧,逼他下水!”
巫季海这才会意,转身对着一干将领喊道:“列阵!闯关!”只见不到点香时光,这一万人已然以鹰阵排开,火箭入弓,飞矛待投,最前面一排,哐地落下漆黑的铁盾,将士吼声如雷,“上前!”巫季海一声令下,万人一齐上前三步,声势之浩大吓得浮萍城关上的守备不由一抖,赶紧排箭备战,那官爷一见苗头不对,立刻讨好道:“这……这位将军,请不要激动,还不到几个时辰就天亮了,何苦打这一仗伤和气?”
巫季海这一路本来就憋了不少气没发,这会儿更加无法克制,“少废话!我巫季海铠甲生涯十五年未尝一败,今天要是叫你等鼠辈拦住,还有何脸面带兵打仗?你开门是不开,速速决定!”
那官爷一听巫季海大名,几乎吓得跪在地上,展王麾下第一大将竟然不在西边的战场上,反而不声不响护送王后出使弥赞,见下面这势头,十之八九是那战红衣骑兵的一部分。弥赞少有战事,更不要说士兵如何比得上这般骁猛。这一打起来,浮萍定沉!
却在这时,城头上跑来一位哨兵,慌慌张张低头对他说了什么,那官爷立刻舒了口气,堆上一脸笑,站在城头上大喊,“开门,恭迎来使!”
“啊?”巫季海一怔,刚才以为定要打个痛快,这会儿怎么就通关了。“王后娘娘!这……”闹不清对方唱哪出戏,他探到皇北霜身边。
皇北霜这时已经烧得有些昏迷,只见夜佩在一边焦急地回道:“别管了!进城!”
说着,一万人鱼贯入关。
身后,不到八百里,若问十三万大军踏漠而飞,蝼蚁般密密麻麻的人马和久久不见落下的尘灰,带着无法言语的不祥和危险,逐渐逼近。
“唷!看得见城关了,蛮狐!这回咱得好生比一比,你要砍了十个人,老子就砍二十个!”黄天狂兵团,冲在汾天大军的最前面,先锋狼头和蛮狐两人更是赛马如风,蛮狐听了狼头挑衅,大声回道:“你小子不怕咬舌头!废话这么说!”上次他丢了不小的脸,这回斗嘴似乎乖了不少。狼头大笑起来,“你跟阉了似的,说话像娘们儿!小心被首领点去伺候!哈哈哈。”说着,他猛甩马鞭一路飙了上去。
任前面这两小子无法无天的瞎闹,若问目光闪动着红蛰,他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弥赞城关,呼吸越来越急速。在夜晚,在他心中欲望汹涌澎湃的时候,她已近在咫尺。
人和人的区别,是有很多说法的,其中一种从含义上就涉及生命的品质。比如,有的人可以像狗一样,只要活下去,甚至可以比狗都不如,所以他一路下来,脚印全是凌乱的。还有的人则像凤凰一样,可以将尊严化作火焰,涅槃之后依旧留一个神话在人间,所以他的脚印常常形成一条笔直大道,深深印在人世上。
要说起这两种人之间呢!却是存在一种十分有趣的思考,那就是狗会瞧不起凤凰,会觉得凤凰是愚蠢的,都没命了,还有什么是值得坚持的?而凤凰也更加瞧不起狗,会认为人的一生是那样平淡,若要每一天都只为活着而活着,抛弃自己内心里天生就有的某种信念,那样的生命又是多么乏味,乏味得不如死去。
然而,这个世界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它十分善于分配这两种人的命运,如果天神许命三生,人间有了一万只狗,那么就必然会放一只凤凰下去,这样一来,贫贱的狗会无比敬佩凤凰的尊严,有尊严的那一方,才会有承诺;而凤凰也会在这一群狗里面更加坚信自己的价值,它是一枝独秀,最终义无反顾地成为狗的领导者和保护者。
于是,狗景仰着凤凰,而凤凰爱护着狗。
然后,凤凰的思考,便成了造化万物的契机,人性的复杂,也由这里开始。
在云沛的广寒宫里,最复杂的那颗心,大概就是那战的吧。他究竟爱不爱皇北霜,一点也不爱?用皇北霜引开若问,绝对不后悔?这些为君治国以外的问题,他开始越来越难以回答。前不久,探子回报,若问拔营,他真的舒了口气,皇北霜没有令他失望,可是,若问真的拔营了,他又有种十分不甘的感觉,他每天都到关影宫的解马树下,想象她会遇到怎样的凶险,想象着一个男人可以夺走她的心,一个男人可以抢走她的人,为什么只有他堂堂展王,只能在这寂寞的解马树下理不清心中所想!
他的国家永远都放在第一位,而他的心却被死死踩在自己脚下,谈何自由潇洒。
如果他天生就是一只凤凰,那么,他也天生就不是自己。
弥赞,怀历两百九十年,据守大漠以东,绿洲十四座,民众一千万,信仰太阳神,国教名为火亘。至今已修庙宇一千六百七十七座,呈圆形排列。其以忧洲为都城,理政宫曰还愿。还愿政权大统,忧广王敖桂,同时兼任国教教主,国民九成以上入教,敬称忧广王为火王。弥赞少有战事,多以广传教义,普度众生为己任。
黄色大旗,白色皇冠!
风吼震耳,却扰乱不了浮萍城关这百年少见的景象。
狂血王若问,怒火难抑,十三万大军及四千狂兵,竟然在城关两千里处止步。挡住他们的,是不知何时已经全部调来的弥赞三十万火亘护教军,他们气势坦荡,将这小小的浮萍城关紧紧堵住,漏不进半粒沙。
城门上,一位将军打扮的人,对着下面的汾天军朗声道:“我乃弥赞火亘教护法佑醪,奉国王之命把守城关,凡不善者,拒不得入。”说完,他手一挥,城下守兵第一排弓箭手发箭,未中一人,似乎仅仅只是震慑。末了,佑醪凝神一看,好家伙,竟无一人后退,站在最前面的黄天狂兵团,围在若问身边,个个神情奇异,像是为了能大开杀戒而兴奋。佑醪见此心中不由大惊,虽少战事,但像这样疯狂的敌人,怕是谁也无法兵不血刃地守好自己领土吧!难怪陛下急召,速令所有国军聚集在浮萍。这支虎狼之师,一旦入关,必是人间地狱。
若问抬头看着佑醪,却是轻轻皱起了眉头,三十万人,他们不可能闯进去,看来这弥赞的国王也不是软柿子,头脑很清楚,只要守住了浮萍,汾天便无发力之机。更何况……
想到这里,若问无聊地甩了甩手中的鞭子,他对弥赞并不感兴趣,弥赞不仅领土偏远,资源稀薄,连女人都很丑,由于信仰太阳神,这国家的人个个都晒得跟焦炭一样,虽然生活在大漠里,多数人都是肌肤黝黑的,但也绝对没有这弥赞的人黑。
又穷又丑又清心寡欲,他才懒得去跟这种人拼命。
但是,他要的人,正在这里,不是吗?
一想起那绯红色的身影,若问眼神一冷,“给我炸!”
命令一下,蛮狐狼头蠢蠢欲动。
“慢着!”这时格心薇策马一跃,站到若问面前,“陛下!我有办法!”
若问手一招,正在命人搬火药的蛮狐等人又退了回来。
格心薇心定了一定,才道:“陛下!请派我出使弥赞,既然云沛使团可以和谈,我汾天又有何不可?”
若问眯起眼睛看着她,“和谈?真是个新鲜词儿!”
格心薇道:“陛下!薇儿知道您根本提不起劲打这一仗,请让我出使弥赞吧!我一定会把您要的带到您的身边。”她眼神坚定。
若问笑起来,“就凭你?”语带讥讽。
格心薇目光微暗,苦道:“还是,您认为我不是她的对手?”
若问收起马鞭,“蛮狐,带一千人跟她一起去!给你三个时辰!”
格心薇点头,转身跟蛮狐一起往城关奔去。
女人哪,为何你离不开男人?
女人哪,为何你伤了心伤了神,却还是爱着那个男人?
是因为他宽大的胸膛,容下了你柔软的魂魄?
还是因为他粗糙的手掌,抓住了你爱情的执着?
女人哪,如果你得不到,也离不开;
如果你哭不出,也笑不来……
那到了最后,还会是怎样的存在?还否存在?
浮萍城主府。
巫季海坐在大堂里,接待他的是一位纤瘦的花甲老人,他坐在主人席上,手里还拿着一本文牒,“巫将军!今天的事,还请见谅,陛下明确下令火亘军未到,就不能让贵国使团入关。好在方才千钧一发。”
巫季海现下哪有心思生气,他自己也当真吓出一身汗,前脚进城,后脚汾天军至,晚了一步,真是无法想象。想了一下,他才说道:“拿克先生,谢谢您的款待,我国关影王后有伤在身,暂时不能离开浮萍。到忧洲的日子恐怕要置后。”
拿克一笑,“就在这歇息吧!不过身为浮萍的城主,我得事先声明,任何时候我必须以弥赞的利益为先决条件,如果狂血王硬攻,我们断是不会当真赔上这全国三十万精兵。到时还请谅解。”
巫季海再怎么粗枝大叶,又怎会听不出此话意思,不由紧紧握拳,却是只好隐忍。
“报告城主!汾天使者求见!”一声急促的叫喊,打破了大堂里两人的沉默。
“什么?”两人同时一惊。
“汾天使者,格心薇求见!”那小兵赶紧又说了一遍。
稍稍思索了一下,拿克点了点头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接见!巫将军,您也不必回避了,恐怕……这使者真正要见的是你家主子。”
巫季海坐在一边,目光森狠地盯着门口。出发前,陛下曾与他评价过若问其人,说他除了武力高强,便只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怎么今天的表现这般迥异?
不一会,格心薇玉足越槛而入,她穿着一席绿色长裙,披着毛裘,高高挽起的发髻上,只是简单地插着两只宝钗,却依旧显得高贵华丽,使得这深沉的大堂立刻蓬荜生辉。
“王后?”巫季海一见她模样,惊讶地撞翻手边茶水。却再仔细一看,不对,眼睛的颜色不一样,关影王后的眼睛是浅灰色的,这位女子却是宝蓝色。只是,天下竟有这么相似的容貌。他忽然觉得有些可怕。“你是?”
格心薇没有理会巫季海,只是对着拿克躬了躬身,身后的蛮狐则一脸不屑地看着,鼻子里不时发出哼哼声。这截然不同的态度令拿克好呆了一下,才点头回敬。
格心薇坦荡无比地坐在巫季海旁边,才笑道:“拿克城主,不记得薇儿了吗?上一次准城议会上,薇儿可是对城主的印象很深呐!”
拿克这才惊觉熟悉,“雨九公主格心薇?女大十八变!真是认不出来了!”
这雨九公主的才华韬略曾令拿克深深折服,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如今更加出落得亭亭玉立,气质非凡。年前初闻麻随覆灭,雨族灭门时,他还为这无辜的少女好生遗憾了一把,没想到,今天居然会在自己城里见到她。
“很高兴您还记得我,那我就长话短说吧!”格心薇微微一笑,“我要见关影王后!”
拿克一怔,虽然早有臆测,但这般直接,恐怕不会发展出什么好的结果。
见他只是沉默,巫季海倒是大怒,“有什么事就跟我说,王后不会见你!”
格心薇这才看着巫季海,“巫将军,是吧!早就听过您的大名,如今一见,却是不如传闻呐!你去汇报,若你家主子真不见我,那我们掉头就走。我只等一刻钟,您自己斟酌吧!”她说得铿锵有力,全然不被巫季海的怒气影响。
巫季海坐在那里,久久不肯起身禀报,却不知一直守在大堂侧面的廉幻,已经着人见了皇北霜,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楚。
这头,格心薇不徐不疾地喝口茶,目光幽暗,“巫将军,一刻钟时间快到了,您考虑得怎样?”巫季海踌躇良久,终是猛地起身,看来是打算禀报了。
却见他还没走到门口,嗖嗖,廉幻等八人鱼贯跑了进来,在大堂开了条道,远远就听得见几声咳嗽,巫季海等人循声一看,夜佩三人已经扶着皇北霜往这边来。
格心薇看着那抹越来越近的身影,心跳加快,玉手不由握紧茶杯。不一会,她进来了,面色惨淡,却带着梨花一般的微笑,见到堂内这么多人向她行礼,也没有立刻回应,只是一步一步走到格心薇对面,坐好了,才轻道:“各位不必多礼了!”温冷的感觉,淡开了这大堂里压迫人心的气氛。
所有的人目光都流转于这两个容貌如此相似的女人身上。
“看你的样子,似乎还在发烧!”格心薇开口了,很简单。
皇北霜一笑,“确实不太舒服!”
这时,感受到站在身后的蛮狐情绪骚动,格心薇眼神一冷,笑道:“你那么害怕他吗?怕得连刺自己两刀都压抑不了?”
皇北霜咳了一下,回道:“我很害怕,可我必须保护我的人。”
“哼!”格心薇讥笑一声,“故意这么说,就代表有得谈?”
皇北霜看着她,轻轻笑起来,“你很聪明。”
格心薇往后一靠,“彼此彼此。那我就不绕圈子了,他只是要你而已,跟我走,就可以无血停战。我保证!”
“你凭什么保证?”
“凭我是若问的枕边人!”格心薇忍不住挑衅道。
皇北霜也往后靠下,淡淡地说:“可是,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也害怕他!”说着,她禁不住咳出一口血,才抬头看着格心薇,“你根本控制不了他!”
格心薇脸色稍微变了一点,吸了吸鼻子道:“如果你还有别的选择,也可以提出来!”
皇北霜垂下眼,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苦道:“如果有,我又何必这么做,条件当然就是你只可以带我一个人走!”
“娜袖!”她这话一出,廉幻夜佩等人大惊,瞬间长剑出鞘,堵在皇北霜前面,“谁也不准靠近一步!”廉幻怒喊。他们都曾被若问俘虏过,知道一旦投降,会是怎样的下场。
“巫将军!”皇北霜坐在后面,对着同样持刀挡驾的巫季海道:“我走了以后,你就赶快回去!把他们也带走。告诉陛下,我能做的,全都做了,他也……不用等我了。”
说着,她站了起来,有些凄惨地朝格心薇走去。
“娜袖!”八将三婢全跪了下来,“我们跟你去!”
“巫季海,将他们拿下!”皇北霜走到了格心薇跟前,忽然大声下令,吓得众人一怔,不待巫季海下令,拿克已经唤人进来,拿下这跪地十一人。
皇北霜拉起身上的狐裘,“我的解马树,就要开花了吧!可惜看不到了。”说着,就同格心薇一道走了出去。
“娜袖!”大堂,只剩下些声声破嗓的叫喊。
两个时辰了,浮萍没有硝烟飞起。破晓的时候,鱼白的冷光逐渐拉长了依旧威风凛凛,狂莽不减丝毫的狂兵身影,倒是对面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弥赞士兵,有不少居然打起了哈欠。
“出来了!”狼头一见对面徐徐出来的身影,激动得大喊起来。
那一队人影,最前面的是蛮狐,他还时不时地回头看,再后面便是格心薇,手边扶着一个披着黑色外套的娇小身影。若问眼一冷,策马奔了过去。到了面前,居高临下地大手一挥,拉下那黑色的外套,露出的,是那张魂牵梦萦的容颜。
到手了!
“陛下!”格心薇看着站在面前,呼吸越见急促的若问,他冰冷的眼里已无其他。
露在寒风下的皇北霜,一点也不美,苍白的脸色,乌青的双唇,无力的气息,她并非如他想象中,依旧穿着那红色的华衣,也不再有一双火一般的眼睛,她看起来那么可怜,单薄,绝望欲哭。她只是低着头,看着彪马的黑蹄在黄土上跺出的小坑。
“抬起头!”若问盯着她,神情有些奇怪。
皇北霜凄惨地一笑,缓缓地抬起头。
若问看着这张和记忆里相差十万八千里的脸,看了很久很久,终于,他狂笑起来,一手将她捞起,拉过自己的披风将她裹在怀里。然后,在咫尺的距离,深深吻上她惨白无助的唇,太过暴躁的撞击,只在她的唇舌间留下伤害,血,一点一点流出,孤单地滞在她的嘴角边。令她看上去更加悲哀。
血吻方休,若问一手紧紧箍住她的肩膀,令他深深嵌在他的怀中,一手收起马绳,“走!回准城!”
狼头蛮狐对看一眼,赶紧收兵跟进。
首领,会怎样待她?
霸占一个女人,那再简单不过,月高风黑,只要够强就行。
然而,当那个女人毫无气焰,落在你眼睛里的,是一览无遗的脆弱,那该怎么办?
甚至,那脆弱,让你觉得心疼,那脆弱,让你更加控制不住欲火。
那时候,又该如何将她强占?
破晓了,云沛主力军阅兵完毕,只待陛下亲征,迎着阳光,身着红衣战袍的那战,提着剑来到了已经无人吹箫的关影宫。这个时候,只有飒满在那萧条的院子里看书,见了国王来到,赶紧跪下,“满儿见过陛下!”稚嫩的声音,迎来的是那战略微有憔悴的身影。
“嗯!还挺用功!”那战笑了起来,正在这时,清晨第一股凉风猛吹起来,少年飒满站在院子里大喊,雪!雪!
只见院子里二十一棵解马树一夜盛开,棕黄的枝干上没有一片绿叶,只有白色如雪一般的花儿,经风一吹,瓣瓣飞上天空缠绵许久不见落地,整个院子似下雪了一样,那么美!那么纯洁!
那战站在解马树下,伸手接住一瓣瓣飘落的碎花,深深地叹了口气,竟是露出一瞬黯然欲哭的神情,他仰头看着天空,蔚蓝无际,飞雪镇天,好像隐约能听到来自嫦娥山上清冷的箫声。
“陛下!”正沉浸在思绪中的那战,忽然听到一声清甜的呼喊,他惊喜地回头一看,却在一瞬间,神色暗了下来,原来,是刚刚为他诞下一子的红颜美人,真渠幼佳。
“陛下!”幼佳苦苦一笑,走到他的面前,温柔地为他除下落在头发上的花瓣。
“在等谁呢?”
那战听她这样一问,却是许久的沉默,两手轻轻握住她的,“等你呀!”
幼佳笑起来,“那么,陛下,以后请在我的院子里等我好吗?”
那战一怔,将她抱得更紧。这一片寂寞的解马树下,却显得那么孤单无助。
有的人一生,会有许多的爱人,
却没有一个是他最爱的,
而有的人一生,
只爱上一个人,
便再也无法为其他的邂逅动心!
然而最无奈的是,这种选择……
一生只有一次!
雪原北边,天都大旗迎风狂摆,身穿黑色战甲的靖天王此时已整装待发。
这是第一次,与那战正面交锋,他的心中激情难抑,早就想知道,他与他,孰能称霸!而将军机华,这回更是蠢蠢欲动,亟待一雪前耻,他与辽震各自领兵七万,分列陛下左右。少顷,对面的沙丘终于开始如墨染一般,层层迫近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影,红衣骑兵在列阵中间,最高处,展王那战,威风四方地对上相隔数十里的擎云。
他们狠狠地看着对方,穿越了风与沙,穿越了兵与将,那是国王与国王的较量,赌上了尊严、血泪,还有理想。
云沛的兵力是不可小觑的,他们拥有大漠里最多的人口,最大的绿洲,最完整的兵策。从那战支开若问之始,他就已经在兵力、战场以及心理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他要的是完胜,要的是彻底击垮对手,要让他短时间内再也不能兴风作浪,他要的是——让那靖天王霍擎云再去乖乖地锁国数十年,不能出现在他眼前。
“陛下,他们人多,我们得打迂回战。”淼景站在擎云身边,大概估计了一下形势,“雪原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擎云目光微微一动,“莽流……还是没有消息吗?”却是不动声色地一问。
淼景向来察言观色,自上次得知若问拔营,陛下就一直心神不宁,三番两次地追问。他低下头,回道:“还没有,不过应该快了。”
“不管什么情况下,只要一有消息,就立刻禀报!”看着对面云沛大军先锋队已有出战之意,擎云握了握拳,“叫索匝拿准备,我要把他们的战线往里压!”
淼景点头。
此时准城。
如果皇北霜当真是欠了擎云那潇洒的爱,那么这下也真是还了个干净。
一入准城,汾天军营弱兵寻水,不到三个时辰,死伤近千人。只有狂兵团的人毫发无伤,首领都没喝水,他们怎会先喝。却没料这一迟缓,才发现准城的水不知何时已被下毒。
“首领!”蛮狐看着怀里还抱着皇北霜的若问,“水里有毒!”
若问收紧大手,低头看了看这已经气若游丝的女人,跑了一夜,她根本再受不得半点颠簸,胸口的伤也有恶化的趋势。“传令!集合士兵水壶里的干净水!给我送过来!”
蛮狐却低下头回道:“首领,已经搜过了,一点都没有了!”
若问眉头一皱,“这里离汾天还有多远?”
蛮狐回道:“快马跑也要三天!”
“休息两个时辰,然后日夜赶路,三天之内一定要回汾天!”若问抱着皇北霜跳下马,她干燥枯白的唇贴在他胸口上,任他的心跳如何猛烈,依旧叫不醒她紧闭的双眼。
若问飞快地将她抱到屋里,两人靠在床上,蛮狐等人赶紧站在一边。
“水……”皇北霜已经开始梦呓。
若问眉毛一挑,二话没说将腰上的剑抽出一半,左手嗖地一蹭,掌心上瞬间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热血,汩汩流下。
他把手放在皇北霜嘴边,“喝!”
或许是血的腥气刺醒了她,她恶心地扭动头,若问有些烦躁,干脆用蛮力盖上她的嘴。大概真是渴极了,她没有挣扎太久,没一会便大口大口地吸入唇边的血水。
“嘶……”若问被她吸得有点疼,低头看了半天,一手拨开她贴在额头上汗湿的头发,居然低笑了起来,“我的血味道好吗!”
蛮狐狼头几个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却是陡然有些不好意思,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首领常常当众与女人寻欢的,为何这回什么也没做,却让他们觉得有种不可再看的尴尬?
“看什么看!出去!”若问似乎也有些厌烦,目光瞥了一下待在一边的手下。然后又看着格心薇和若岚绯问,“你们也出去!”
格心薇悲伤地看着他,最后一个踏出了房间,玉手轻轻关上大门,好像那里面,是见不得人的秘密一般。
“我和她有什么不同?”她有些发怔地站在门口,傻傻自说自话。
“眼睛颜色不一样吧!”若岚绯问笑了起来,“以后床上又要多一个人了!”
格心薇听了这话,却是一声讥笑,“愚蠢!”
站在门口无所适从的,当然不止这三个女人,还有眼睛瞪得牛大的狼头和蛮狐几个。
“怎么办!好想瞧瞧,首领会做什么!”蛮狐有点抓狂般地猛挠自己的头。
狼头却是一叹,“不想活了就进去,保证你这回死无全尸!”其实,他自己也挺想看看的。看看与平时有些不一样的首领,看看他真正兴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我和她有什么不同?”格心薇靠在门柱上,依旧喃喃自语。
蛮狐扭头看了看她,爱上首领的女人,要么绝对顺从,要么疯狂入骨,看来这个格心薇属于后者。他摇了摇头,忽然有些同情她,因为首领心里是不会有爱的。
“让老子告诉你吧!你和她有什么不同!”蛮狐看着她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不可否认,她也是美女,瞧了许久,他才冷冷说道:“你,豁出去了!而她,从来不!”
雪原。
擎云坐在营帐里,正在和辽震等大将讨论军情,淼景也候在一边,营帐中间是一个两米长半米宽的南大漠模型,里头雪原等几个要塞城市上,有的插着云沛的旗帜,有的插着天都的旗帜。机华站在模型一边道:“陛下,先锋战我们推进的很慢,没有达到预期效果!那战似乎和我们想得一样,都想把对方的战线往里压。”
辽震也附和道:“的确,我们占领了雪原,他们就占领瓜洲,两军像齿轮一样互相克制,都没讨到太多便宜!”
擎云坐在椅子上,盯着那沙地模型,一直沉默。
不一会儿,一个劲装黑衣人进来了,淼景见此人,赶紧点点头。那人便单膝一跪,“启禀陛下,汾天的消息,若问十三万主力军拔营,从弥赞截下了云沛使团,现在应是已回到准城。”
擎云眉毛一挑,“什么使团?这时候那战不可能安排使者出境!”
那黑衣人回道:“回陛下,好像是关影王后出使弥赞,目的似乎是和谈,不过现在人还没有进忧洲,就已经被若问截走了!”
“什么!”擎云闻言,嗖地一掌劈在旁边的桌子上,手背上青筋凸起,“那战……”他怒气难平地叫出那战的名字。
淼景和辽震在一边猛愣住,他们俩一个掌握莽流,对擎云与皇北霜的事略知一二,一个亲眼目睹曾经贻笑天下的白马易人,所以一听到关影王后的名字,便觉得有些不妥。
“那战……”擎云气得面色难掩愠怒,“打仗就打仗,竟然拿女人布局!那是我的女人。”
机华在旁边有些懵,憨实地回道:“陛……陛下,那可不是你的女人,是那战的女人!是他老婆!”
擎云狠瞪了他一眼,忽然站了起来,“淼景,把他带出来!我现在就要用!”
淼景大惊,“陛下,按计划应是破关以后才……”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擎云的眼光刹住。
大步重印走到沙地模型边,擎云一个一个拔起了插在上面的云沛小旗子,“修书展王,三后,双方议和会谈,第三方主持人名叫那延兴,只要他拒绝会谈,立斩主持人!”说完,他转身坐在椅子上,“淼景,把莽流所有的人往东边派,虽然几率不大,不过只要有机会,就想办法给我把人弄出来!”
“属下遵命!”淼景眼神一凝,转身就跑出营帐。
只剩机华和辽震面面相觑。
我想要的,一件也不放弃,
我想要的,一次也不委屈!
公元三百三十二年初,天都与云沛开战,纵穿大漠南北,混战将领近四十万,首战打平,造成弱水踏动,旱海流沙淹没小型绿洲七座,奔命难民七百万,多数东逃。弥赞忧广王坐山观虎斗,概不参战,且于还愿宫预言此战必争千日不得果,然,此误。
不到十日,两国会谈,大军各退十里。缘由不详,探报消息唯一相同之处,仅系一名曰,关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