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崎川是名古屋赏夜樱最经典的路线,吕旷几乎是全程被欧阳阳拖着,沿河边走了小两公里。樱花早就在前面三天被他看腻了,加上刚刚从居酒屋里酒足饭饱出来,吕旷早困了。欧阳阳拉的是他的手腕,没有牵手。这样不失亲昵,彼此又都放松。欧阳阳果然是聪明女孩,心里自有轻重,上过床也不等于他们俩就是男女朋友,牵手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横跨一道小桥时,一对儿身穿和服的年轻日本情侣从他们身旁经过,女孩染着黄头发,两缙长鬓角打卷儿,撑把纸伞,伞顶画的也是一片樱花。吕旷把手腕从欧阳阳的手中收回来,掏出手机,对着那对儿情侣下桥的背影拍了一张,自动闪光忘了关,一圈儿白光将对方包围,情侣双双回眸,男孩的眼神里露出错愕。欧阳阳赶紧又拉起吕旷的手腕,从反方向下了桥。等拐到河的另一边来,欧阳阳才说,刚才那样不礼貌,日本人胆子小。吕旷揣回手机,说,当年侵略咱咋没见胆子小呢。欧阳阳打他一下,说,你怎么也这么说话。吕旷说,我发现日本人还挺会起名的。欧阳阳问,怎么呢?吕旷说,猪肉不叫猪肉,叫豚肉,鸡翅不叫不鸡翅,叫手羽先,河泡子不叫河泡子,叫川,名起得洋气,听着一下就上档次了。欧阳阳说,你真没劲,好心带你赏夜樱,气氛全叫你破坏了。吕旷说,本来的嘛,这不就是个河泡子?一步都能跨过去。欧阳阳说,不想跟你说话。说罢扭头朝前大步走。吕旷就在她身后跟着,樱花瓣浮在窄而浅的河水上,从两个人的右手边缓缓前进。吕旷还是不觉得晚上的樱花比白天好看到哪去,麻木是真情实感。
回到小公寓里,两个人洗过澡后,做了一次。欧阳阳租的地方很小,目测顶多十五平,卫生间比火车上的厕所大不多少。宽不足一米的单人床,两人得并排侧身才能挤下。欧阳阳又冲了遍水出来,钻回吕旷怀里,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腰上,脸贴脸地说,你眼睛真好看。吕旷说,我一直有个问题,问了你别生气。欧阳阳说,可不保证,你问吧。吕旷问,你到底是姓欧阳还是姓欧啊?欧阳阳瞪起眼说,我咬死你!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跟我演呢?吕旷说,是真不知道。欧阳阳尖声说,姓欧!欧!同学三年,你太让人伤心了!吕旷说,咱俩又不是一个班的,我听你们班同学都管你叫欧阳啊,我上哪弄明白去。欧阳阳说,他们那是故意的。吕旷说,我看是你父母故意的,肯定觉得复姓洋气,故意给你起这名字,混淆视听。欧阳阳说,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是挺讨厌,再说我真生气了啊。吕旷闭嘴。欧阳阳翻了个身,脸冲墙,又拱了拱屁股,换面重新贴紧吕旷的肚子。欧阳阳说,那我也问你一个,高中那三年,你为什么没跟我说过话?吕旷说,这得问你吧,那时候我不就是个透明人吗?你多优秀啊。欧阳阳说,你说话就不能不阴阳怪气的?吕旷说,实话啊。欧阳阳说,你应该再考个大学。吕旷哼了一声,上大学有没有用,你还不清楚嘛。欧阳阳朝墙叹了口气,算了,不跟你说了。说罢,她的确没再出声。吕旷主动把前胸贴满她的后背,皮肤滑溜溜,像怀抱着某种小动物的幼崽,下面又硬了起来,刚想试探,有细细的呼噜声传到耳边。吕旷静止下来,对欧阳阳的后脑勺儿说,告诉你个秘密,这次来日本,是我第一次坐飞机。
吕旷上高中那三年,说是透明人可能有些夸张了,但平平无奇是真的。高中学校管得严,学生一年四季穿校服,想引人瞩目只能凭长相,最次靠才艺。吕旷自认长得一般,身无长艺,七岁在武校学那几招套路武术,最后一次登台表演还是初一那年文艺汇演,后来自己都觉着像耍猴儿,谁再撺掇都不上当了,打那再没跟人提过小时候上过武校的事。三年,吕旷几乎也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集体活动也从不参加,足球篮球一个不爱,早恋也跟他不挨着,最常干的就是躺在宿舍里看漫画,也喜欢翻图书馆里的军事杂志,这两样都可以帮他减少刷手机的时间,当时很多同学喜欢偷偷聚在厕所里打“王者”,吕旷都替他们爸妈心疼话费。虽说也有一两个女同学给他递过情书,不过吕旷心里清楚,对方选自己当目标,无非因为她们自己也都是平平无奇的存在,先价值比对,再资源匹配,那不叫恋爱,那叫配对儿,吕旷觉得太可笑了。他在高中三年唯一得意的事,是学校批准了自己的住校申请,本来家离学校不远,不符合住校资格,但班主任了解过他的家庭状况后,多半出于对他的同情,特批了。吕旷一周只有周末回家,而周六日正是父亲赶八一公园卖鸟最忙的两天,父子俩见面时间基本就是两个晚上,吕旷已经很知足了。到了寒暑假,他有一半时间都去姥爷在国道边的那个小砖房里住,父亲也不拦他。直到二〇一七年,吕旷去了北京,他再也不用费尽心思地躲父亲了,他把整个沈阳都躲开了。
吕旷从小床上醒来时,欧阳阳妆已经化了一半。吕旷看手机,快中午十二点了。欧阳阳说,下午带你再吃一家寿喜锅,就送你去车站。吕旷起身,站到欧阳阳身后,盯着镜子看她化妆,自己全裸。欧阳阳回避着他的目光说,穿上点儿,羞不羞。吕旷觉着无聊,进卫生间简单冲了一下,出来套上衣服,拉开窗帘,楼下的街道很干净,离大马路远,零星有行人跟车辆经过。
下午那顿饭,吕旷还困着,胃没醒透,只拣了小锅里几片和牛吃,裹着欧阳阳替他打好的生蛋液。吕旷倒是对那颗鸡蛋起了兴致,不停问欧阳阳,日本这鸡是怎么养的?生吃肚子里不长虫吗?中国的鸡蛋可以这么当佐料吃吗?欧阳阳说,鸡是无菌环境养的,你回了北京,去进口超市肯定有卖,估计就是贵一点。她直接让吕旷记住两个牌子,回去照着买就行。欧阳阳又问,你吃饭有什么怪癖吗?吕旷问,什么算怪癖?欧阳阳说,我不吃香菜,葱也不吃,一顿饭不能同时吃三种以上的肉类。吕旷说,毛病真不少。我不吃肯德基。欧阳阳说,这算什么怪癖。随后她转移话题,问吕旷,你之前一共有过几个女朋友?吕旷反问,你是说正经的?欧阳阳一口苏打水喷出来,那你还有多少个不正经的?吕旷放下筷子,装模作样地掰起手指头,从左手数到右手,接着对欧阳阳说,把你的手给我。欧阳阳中计,伸出手问,干什么?算命啊?吕旷说,我十个手指头不够用。欧阳阳狠狠打吕旷的两只手,吕旷反应快,只命中左手。欧阳阳气哼哼地说,上学那时候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坏一个人呢。吕旷说,上学时候你就没发现过我。欧阳阳收起表情说,其实我认识你,也知道你名字。你住校,头发特别长,晚饭点儿总碰见你从宿舍里出来,头发永远湿漉漉的,在夕阳底下闪金光,还挺跳眼。吕旷若无其事地说,这倒不像撒谎,我爱好洗头。欧阳阳说,有一次,高主任把全高三头发不合格的男女生都揪到主席台上罚站,拎把剪子挨个剪,所有女生都哭了,里面就有我。吕旷说,也有我呗。欧阳阳说,对,轮到你是最后一个,你说死不让碰,高主任都快跟你动手了,最后还是没得逞。吕旷说,我记得,后来找家长了,我叫我姥爷来的。欧阳阳问,所以最后头发保住了吗?吕旷说,毫发无伤。说罢得意起来,搂了一把自己的长发。欧阳阳说,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吕旷再度装起严肃,说,正经女朋友就有过一个,北邮的大学生,重庆人,玩抖音认识的,好了不到一个学期,都觉得没啥意思,就分了。欧阳阳问,长得好看吗?吕旷说,没你好看。欧阳阳呸了一嘴,少来。那不正经的几个?吕旷说,逗你呢,我多正经一人啊。欧阳阳拿筷子搅着自己那半碗蛋液,低头问,那我算正经的,还是不正经的?吕旷说,算一起落发的革命友谊。欧阳阳说,你可没落成,你叛变了。吕旷撂下筷子,说,那你觉得我这趟来日本是找谁来了?欧阳阳嘴一吸,说,谁知道还有几个女的在后面排着呢。吕旷说,我明天早上六点飞机,你说呢傻子。
下午四点,吕旷被欧阳阳送到名古屋站,身背一个大双肩包。欧阳阳帮吕旷买的是JR线最快的车,票也最贵,吕旷给她钱硬是不收。进站前,欧阳阳又跑去便利店给他买了一排养乐多,两袋零食,还有一瓶矿泉水。吕旷说,整得跟小学生春游似的。欧阳阳说,上车发微信。吕旷说,知道了,妈。欧阳阳捶他肩膀一下,两人互看一眼,最终默契地浅浅抱了一下,没有亲吻。
进站上车,车厢里不到一半人。吕旷找到自己座位,靠窗。车刚启动,欧阳阳的微信就在裤兜儿里震起来,吕旷掏出手机——
阳阳:坐下了吗?
二嘴:马上安排入睡。
阳阳:到了发微信。
二嘴:妥了。
阳阳:东京的酒店还没订吗?要不要我帮你订?
二嘴:想骗我身份证号没这么容易。
阳阳:正经的。
二嘴:计划睡大街。不用管我。
阳阳;懒得管。爱跟谁睡跟谁睡。渣男。
二嘴:也不是不可以。下车微信摇一摇。
阳阳:你能不能改个微信名?
二嘴:为啥?
阳阳:土。
欧阳阳仍在输入中,收到对方一个动图,是两个卡通红唇在不停接吻,唇间飘出小心心。
二嘴:“二嘴”要是这个意思。还土吗?
阳阳:你会想我吗?
吕旷又在收藏的表情库里翻了半天,终于找到那张小女孩扑进小男孩怀里的动图,截自宫崎骏动画《悬崖上的金鱼姬》,正要落手点,被欧阳阳打断。
阳阳:算了。不问了。
吕旷还是把图发了过去。过了半分钟,欧阳阳又把那个动图发了回来。
阳阳:宫崎骏的动画片,都是女人更主动。不说了,你睡会儿吧。这几天都没睡好。
吕旷手指空舞了几下,最终划掉了微信,点开网易云音乐,掏出无线耳机戴上。
车进东京火车站时,六点刚过,下了车,吕旷直接傻眼,周身的人潮让他怀疑自己是只被拔了触角的蚂蚁。他长这么大,眼睛里从来没有一次性容纳过这么多的人,从八方十面涌来,又向十面八方涌去,吕旷感觉自己被同类的呼吸围剿,就快要淹死。吕旷在站内至少被困了半个小时,问路语言又不通,最后干脆跟随一个方向的人流闭眼睛走,总算逮住一个向上去的滚梯,尽头有半光不光的天色在守候。出到户外,吕旷深吸了两口气,方向不复存在,他继续学瞎蚂蚁原地三百六十度转了个圈儿,意识到自己身处站前广场的某一角,身后是东京火车站的红砖建筑。吕旷掏出手机,随手拍了一张,随后挑了眼前最近的马路横穿,追逐向新的人流。
第二天早上四点半,吕旷坐酒店小巴到的成田机场,飞沈阳的航班是六点半,值机窗口正开,吕旷抢了第一个。值机的年轻女孩,低头偷偷在嘴巴里憋死了一个哈欠,恰赶上吕旷站到面前,抖了下身子,马上点头说了句日语,吕旷听不懂,也能猜到是道歉。吕旷递上护照,女孩动作麻利,机票一边打印,她一边伸手朝下方的传送带指了指,说了两句,吕旷也没多余反应,顺势把背包从肩上卸下,甩上传送带,后换来一张贴着托运签的机票。吕旷目送背包平移向远处,才回味过来,自己从北京飞来的时候,背包一直随身,忽感脊背上空落落的,可不踏实。
过了安检,吕旷饿了,往登机口走那一路,开张的几家都是西餐,完全没兴致,继续走一段,已经到了,就索性找了个靠登机口最近的窗边位子坐下。巨大的玻璃窗外,晨光穿透一层低厚的云,看起来还挺美的,天气算不错。吕旷戴上耳机,闭目养神。
于半睡半醒中,吕旷回想着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一晃而过的——他记得,他背着大包走了很远一段路,直到前方再无成规模的人流,自己已经来到了一条相对安静的街上。街边有一家门脸不大的小酒店,他进去查看房价,拿手机换算,单人间合人民币六百多,在东京已经算便宜了。办好入住,他没有直接上楼,而是返回刚才路过那家街角的OK便利店,买了四罐麒麟啤酒。啤酒很冰,他捧在怀里回到房间,脱下背包,坐进小沙发里就开始喝起来,就着欧阳阳买给他的两袋零食。四四方方的一块死玻璃窗外,是东京的夜景,东京塔很出挑,红白相间了一阵,又变幻成蓝绿色。他心想,自己好不容易来趟日本,跟东京竟然就是隔窗一望的缘分,也是过于随意了。自己酒量不好,四罐啤酒下肚,已经有点儿晕了,衣服也没脱,上床斜躺着。欧阳阳的微信进来,问他找到酒店没有,他才想起来还没报平安,顺手把刚刚拍的东京火车站发了过去。欧阳阳回复他,不觉得眼熟吗?他回复,什么眼熟?欧阳阳回复,东京火车站,跟沈阳站长得一模一样。他放下手机回想了一下,好像确实长得像,但又懒得百度照片,就继续想,真的是一模一样吗?沈阳居然都跟他到东京来了。想着想着,他就那么睡着了。
吕旷被人拍醒的时候,是五点半。两个身穿安检制服的日本男人,在他面前弯着腰不停说话。吕旷摘下耳机,蒙住片刻,对方意思应该是叫他起身,他才站起来。年纪大、戴眼镜的男人,操着磕巴的英文对吕旷连说带比画,可是在吕旷听来更像广东话或闽南话,除了“yes”跟“no”一个字都听不懂。两个男人有些急了,吕旷更急,对方伸手想拉他走,他也不动。老眼镜手里不停比出“八”的手势,嘴里还学怪声,吕旷都想笑了。两个日本人忙活了二十分钟,眼看都开始登机了,吕旷终于不耐烦起来,逼不得已掏手机给欧阳阳打了两个微信语音,没接,这个点儿肯定睡得正死呢。正值此时,一个披米色风衣的男人,从登机口走了过来——这人刚站在登机口一直看吕旷,三十上下的模样,个子不矮,短背头一丝不苟,半长的风衣里面,棉白布衫配藏蓝色九分裤,纯白运动鞋上裸着脚踝——整个人像是刚从MUJI店里走出来的。如果不是他用流利的日语跟两个日本人沟通一番后,又对吕旷说起中文,吕旷真以为这也是个日本人呢,讲话都是一样的细声细气。这人问吕旷,你的托运行李里,是不是有把枪?吕旷一时神飞,没有啊!这人说,再想想,是玩具枪吗?吕旷定了下神,恍然大悟——我操,
原来刚才老眼镜手上比画的不是“八”,是“手枪”,嘴里配的音是:“bang!bang!bang!”
枪是一把金色的沙漠之鹰,钢制枪身,长短、口径、手重,跟真枪丝毫无差,已超出玩具枪范畴,应归为仿真枪。——枪是欧阳阳送吕旷的礼物。吕旷从京都到名古屋的第一天晚上,欧阳阳领他轧马路,路过一家军事玩具店,吕旷在门口就被迷住了。吕旷喜欢枪,不像大多数同龄人因为玩“吃鸡”才开始把武器型号挂在嘴边,他是上学那会儿看军事杂志就已经如数家珍。他独痴迷手枪,尤其某些特制款式,闪金亮银,雕花带刻,简直就是艺术品。为此他不是没动过当兵的念头。吕旷与橱窗中的那把沙鹰对视时,眼神甚至令欧阳阳嫉妒——她欧阳阳一个大活人还比不过件死物?多半就是出于嫉妒,欧阳阳没问吕旷一句就把东西给买了。
好心帮助吕旷的这个男人,姓王,叫王放,也是沈阳人,生活在东京。王放一路陪着吕旷又从安检出来,进了一间小屋。小屋里还有两个日本警察在,加上那两个安检,六个男人一起等吕旷的行李送过来。王放问吕旷,你是把玩具的盒子都拆了吗?说明书也扔了?吕旷说,嗯,占地方都扔了。他又补充说,不是玩具,除了不能开火,跟真枪没区别。王放瞅瞅他,笑了,说,这时候不用这么实在。四个日本人看着眼前两个沈阳人扯闲篇儿,默不作声,一个个表情比当事人还紧张。吕旷对王放说,今天太感谢你了,哥,不然真给我整蒙了。王放说,都是老乡,不说了。你多大?吕旷说,九九年的,刚二十。王放说,真年轻,属兔吧?吕旷说,对。王放说,我正好大你一轮。此时,欧阳阳打回来一个微信语音,吕旷嫌麻烦就给挂了,看手机时间,都快八点了。吕旷说,哥,为了我你都没上去飞机,心里过意不去。王放说,我怕你语言不通再惹麻烦,反正我也不着急,机票公司给报销。吕旷说,这个钱应该我出。王放突然眯起眼端详吕旷,你网名是不是叫——二嘴?吕旷愣住无语。王放继续说,我看过你的直播,其实我第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一个女安检携吕旷的大背包进门,打断了二人的对话。吕旷在注视下当场开包,脏衣裤、洗漱包、两盒巧克力、手机充电线、转换插头,逐一摊晒,那把金色沙鹰埋最底下,用一件黑色T恤裹着。两个警察先接过枪,仔细检查一番,再等三个安检重新把其他物品筛摸一遍,五人细语几句,老眼镜才跟王放和吕旷点点头。此后二十分钟,王放至少替吕旷填了五份表格,吕旷只管签字。王放说,枪得扣下,如果还想要,他们可以代为保管,等你下次再来东京,或者寄到日本的朋友家里也行。吕旷说,我不要了。王放说,不要还得再签一份文件。吕旷不耐烦了,日本人可真磨叽。
两人从小屋被放出来时,已经是早上八点半了。吕旷问王放,你的行李怎么办?王放说,比我先一步到沈阳,刚才我跟他们沟通了,等到了沈阳再找机场的人要。吕旷说,我欠你的,哥。王放说,还是先买机票吧,下午一点半还有一班飞沈阳的。
买好票,吕旷重新托运了背包,跟王放一起再过安检。折腾来回,眼瞅十一点了。吕旷提议请王放吃个饭,王放没有拒绝,选了一家日式拉面。吕旷又提议喝一杯,王放也点头。两个人早都饿了,吃完两碗拉面,才开始慢慢喝啤酒。——吕旷还是第一次见吃饭这么斯文的男人,吃拉面的时候,左手筷子右手勺(是个左撇子),右手掌心一直攥一张纸巾,额头吃出一层薄汗时就拿纸巾浅浅地沾两下。等到喝起冰啤酒时,再把纸巾折成长条,绕扎啤杯的杯腰缠一圈儿,手不沾水——要是搁以前,吕旷会管这叫“娘”,但是安在面前这个男人身上,吕旷觉得这就叫“讲究”。王放问他,现在来日本自由行是不是很方便?吕旷说,其实挺方便,但我没工作,办签证费劲,不过现在上网花三千块钱就能搞定,人都不用去领事馆。王放问,你为什么没考大学?吕旷说,就是不想念了。哥,你说读那么多书,真有用吗?王放说,人虽然不一定非要在学校里读书,但读书一定是有用的。吕旷问,你高中是哪个学校?王放说,省实验。吕旷说,学霸,牛逼。后来就到日本上大学了?王放喝了一口啤酒,说,高考那年遇上些事情,考砸了,二本掉到大连外国语,二加二,大三那年才来的东京。吕旷说,我那朋友也是大二才过来。王放笑了,女朋友啊?吕旷说,不算,就是高中同学,在名古屋大学。哥,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王放说,大学专业是日本文学,毕业后在出版社跟广告公司都做过,现在在一家动漫公司,快五年了。吕旷突然兴奋起来,咧嘴说,太牛逼了,我最喜欢日本动漫,真的!不信咱俩加微信,我头像都是“自来也”!——激动过后,吕旷稍有点儿后悔,感觉自己在人家面前毛楞得像个小崽子,但还是忍不住说,我的签名就是那句,“游龙当归海”——想不到王放直接跟他对起暗号——“海不迎我,自来也”。吕旷突然体会到什么叫相见恨晚了。他淡定一下,才说,哥,像你这种人,怎么会看我直播呢?王放反问,我这种人,是哪种人?
吕旷刚开始玩儿快手那会儿,胡乱拍拍段子,根本没人看。后来一次跟快递公司的几个男孩去京郊烤串儿一日游,偶然发现一间废弃多年的小独栋,吕旷醉着酒,趁夜进去楼上楼下拍一圈儿,谎称是间鬼屋,没承想小火了一把,点赞五万多。之后他受评论启发,干脆把自己定位成“鬼屋探险”,每周末都在北京周边搜寻所谓的“鬼屋”拍段子,著名的“朝内81号”他也去过,不过被打更的给骂了出来,有时候再跑远点儿,去天津跟河北的农村。他胆子大,得益于小时候跟姥爷住在荒郊僻野,生锻炼的。粉丝慢慢多起来后,他一周开四天直播,靠打赏每月能赚个八千一万,钱虽然不比送快递多,但再也不用起早贪黑,连玩带闹地把日子给过了,更符合他对二十岁的预期。如今他在快手粉丝二十七万,抖音也攒了四万,行情却大幅下滑,钱几乎赚不到多少。他渐渐发现,自己玩儿那一套,在短视频领域里越来越没人看——这也是为什么王放建议他尽快转型:改作“up主”,制作高质量长视频,可以继续专攻鬼屋跟探险,再拓展到神秘事件和都市传说,找专人剪辑配乐,往内容的上游走。王放觉得吕旷口才不一般,适合走这条路。王放说,当初我看你直播的时候,就这么想。吕旷提问,光做视频不直播,还怎么挣钱?王放说,目光要放长远,挣钱是后面的事,未来一定是内容为王,你永远打不败有内容的人,谁活到最后,金钱就忠于谁。——吕旷若有所思,虽然一时也不觉得王放说得都对,但他确信,这是个高明的人。吕旷还发现,王放说话基本听不出东北口音了,普通话很标准。他问王放,你为什么懂这些?王放说,B站你知道吧。吕旷说,当然。王放说,他们挖我去上海的总部,我这次回沈阳看完我母亲,就去上海办入职。
两个人一共喝掉了七杯啤酒,大部分时间是吕旷在说,王放听。但王放听得极认真,甚至是专注,拿东北话讲,是走心了。因为母亲是盲人,姥爷是单眼瞎,眼睛对吕旷一家人来说,异常珍贵,也导致吕旷从小就对别人的眼神无比敏感——自己说了这么久,王放的眼神从没有一刻飘忽到他的脑后勺儿去,或者偷偷放空。吕旷注意到,王放有一双大而亮的眼睛,睫毛很长,衬在一张本就清秀的脸上,更显明净。吕旷讲到了自己的童年,还有他的姥爷,他的父母,彻底刹不住闸。王放不时也穿插几句他自己,自幼单亲家庭,没见过生父,自己跟母亲姓,在东京十二年,如今已拿到日本永居,娶了一个日本老婆,小女儿去年刚出生。提起他的母亲,王放的话明显多了几句,他说自己的母亲是个善良又温柔的人,当年在学校食堂里卖饭票,每天收一袋子作废饭票,必须拿去锅炉房烧掉,可母亲私底下都送给了那个烧锅炉的男人,有好多年,那个男人吃饭都没有花过一分钱。
直到机场广播第二次呼唤吕旷和王放的名字,两个人才发现时间早被忘在了脑后,幸好都没行李,一路小跑到登机口,总算赶上。航班基本满员,都是来赶日本樱花季的东北游客,听口音一大半是沈阳人。吕旷的座位靠前,王放靠后,挨着窗。临起飞前,欧阳阳的微信又进来,问吕旷到沈阳了没有,吕旷懒得解释这个怪梦一般的上午,随手回她,到了。欧阳阳迅速回来一条,记得到家给我拍那两只黄鹏,我不相信它们能活二十年。吕旷烦得关了手机,心说这女孩智商也不算高,看照片你就能分辨出鸟的年纪吗?还当真了。他警告自己,千万别中了樱花的计,再美的景色也掩盖不了欧阳阳不过也是俗人的事实——如果不是因为他在网上有了点小名气,欧阳阳怎么会在高中的微信群里主动加自己?没劲。都挺没劲。
飞机升空时,吕旷才觉出有点儿醉,闭上眼,努力想要睡一会儿,却怎么都睡不着,他总觉跟王放有话还没说完,嘴跟心都痒痒。等到飞机平稳后,吕旷起身来到后排,跟王放身边的沈阳大哥商量换座,大哥不太乐意,但还是换了。吕旷坐下,问王放,哥,接着喝啊?王放微笑,点点头。吕旷跟空姐要了两罐啤酒,王放要了一个塑料杯。王放小口抿着喝杯中酒,吕旷观察,他应该是醉了,酒量比自己还差。吕旷没话找话,我刚才跟你提过我学过武术的事儿吗?王放说,嗯,学一年。吕旷说,一年以后,我感觉自己是李小龙了,我从武校出来,换了一所小学,大西三校,但我要回二经三校去报仇,原来班里最高的那个男生叫余斌,以前总欺负我,那天放学,我就去二经三门口堵他,非揍他一顿,可是等到余斌出来,我发现他比以前更高了,没等我出招儿呢,又被他胖揍了一顿。后来我就思考,原来人就算有天大的能耐,在绝对力量面前也全是白费,所以我猜,李小龙要是活到今天,肯定打不过泰森,估计连巨石强森都打不过。王放这回好像没有在听。吕旷有些失落,又找话说,我爸给我讲,他以前当驱鸟员的时候,机场里会立假人,架喇叭放噪音,吓走那些鸟,可是就有那些老鸟,敢飞到假人头上拉屎,站喇叭顶,拿噪音当歌听,根本吓不走,那就只能拿枪打下来。王放这回接话说,人经历的痛苦多了,自然会对痛苦免疫,鸟也一样吧。吕旷听出王放说话故意换了一个腔调。他又起话头,问,哥,你说是所有的女人都爱慕虚荣吗?王放终于侧脸看了他一眼,说,小吕,你还年轻,看待生活有些偏颇,等你到我这个年纪,自然就会公正一些。
吕旷一时无语。王放又说,我困了,想睡一会儿。
从北京飞京都时,飞机一路颠簸,吕旷才发觉自己好像恐飞,幸好飞回沈阳这一程相当平顺。他见王放真的睡了,自己又跟空姐要了两罐啤酒,总算在把自己灌醉后,也睡着了。等他再醒来时,飞机已经开始下降,看手机,睡了快两个小时。王放的头靠在窗户上,睫毛频闪,吕旷看不出他是醒还是没醒。吕旷就当是自言自语,又开始说,哥,刚才我认真想了一下你说的话;挺对的,挣钱不着急,目光要长远,再说我马上也不愁钱了——他又看看王放,仍没反应——我这次回家,其实是因为我大姨奶,就是我爸的大姨,就这月初,她死了。我从来都没见过她。大姨奶很早跟她老公去了海南,后来俩人离婚,也没孩子,她死以后,有律师打电话给我爸,说遗嘱写的是我爸名字。大姨奶留下三套房子,两套三亚,一套海口。我问过人,说加起来至少一千多万。都是我爸的了。
此时,机舱广播提醒下降。王放终于睁开眼睛,收起了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随后打了个含蓄的哈欠。吕旷也不知道刚才他有没有听见自己说什么。飞机下降得很快,王放的脸一直望向窗外,他开口说,你有钱了,接下来是怎么打算的?吕旷说,实话,有点儿飘。我从小到大都是班里条件最差的那个,二十岁,突然变成富二代了,哈哈。吕旷是想开个玩笑,但王放并没有笑,仍旧望着窗外问他,所以你会跟你父亲,还有你姥爷,搬去海南吗?吕旷叹口气,说,问题就出在这,我在电话里问他俩,俩人口径一致,都说绝对不走,永远都不走,这次回家,我就是要跟他们谈谈,实在不愿意走也行,至少先把海南的房子卖一套,改善一下生活,我姥爷都快七十了,吃了一辈子苦,该享两天福了。话音未落,王放伸出手朝小窗上戳了戳,唤吕旷说,你看,那像不像一个“吕”字?吕旷迷惑,凑近脑袋,顺王放手指停留的地方向斜下俯瞰——飞机距离地面越来越近,一条道路由细渐粗,在道的两侧,是两个用绿树勾边儿的“口”字,一大一小。吕旷顿时醒悟,那些树是杨树,枝叶繁茂,油绿似漆。吕旷并没有太惊讶,而是下意识地用目光搜寻那间他再熟悉不过的砖头房。王放说,我想你也走不了,年轻人。——吕旷闻见王放的酒味很重,又听见他说——有人把你种在这片土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