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陷入肝昏迷,是大年初二的晚上,昏迷前还教会我最后一样本领:如何正确给人搓背。他裸身坐在塑料凳上,双手把住淋浴的冷热水阀,埋头露背给我,脊骨节节可见,像饿了很久的流浪狗。左手的热水阀烫,他抓会儿松会儿,但必须这样顶着劲儿,不然扛不住我力道。别画圈儿,皮疼,拉长线,顺撇儿给劲。他偏过头指导道。我也光身子,只穿内裤,脑袋以下全湿,左手套搓澡巾,右手压左手助力,遵循指点,匀劲儿由脖颈至尾巴根儿来回拉锯,长皴刷刷掉,带下来股医药水味儿。我说,这招儿好使,会了。他扭回脸去,冲墙上马赛克说,挺有货吧。我说,新陈代谢还挺旺盛,好事儿。他似哼笑着,又说,累了,想躺。我帮他最后打遍浴液,冲净,抹干身,披上浴袍,半搀半搂着送回床上。两周前,他受蒋老师点拨,临阵抱佛脚,剃了光头,后生出层毛茬儿,裹住毛巾胡噜一圈儿就干,省事儿。我将他身子摆了摆正,轻飘儿,平躺别扭,就垫两个枕头给他后腰顶起,贴脸瞧,眼中黄疸比出院时更稠了。我问,喝水不?他说,想喝酒。我说,别闹了。他说,痛快嘴呗,没能耐了。我问,想睡吗?他说,我又想起个事儿,我那台摩托车,在你孙大爷手里呢,孙尚全,有印象没?我说,小个儿,秃头,埋了吧汰的,五爱街给人看鞋摊儿,早两年见过一面,牙上还挂着韭菜叶儿。他点头说,摩托车,当初讲好是卖,不是白给,八千块钱,骑走一年了我也没张口要,那工夫他手头紧,刚离婚,儿子还有心脏病,靠他养,就剩虎石台的一套老房子,一直等动迁,答应动迁款到手就给我,后来就没信儿了,前天看电视,早动迁完了,该把钱要回来。八千。他接着说,那台车不错,一万二买的,本田,小日本东西质量还是过硬,骑那些年也没出过大毛病。我说,行,回头你把他电话给我。他说,但要等我走以后再要。我说,别说这话,爸。他说,渴了。我把水杯凑到他嘴边,拨正吸管,他嘬两口又不喝了,继续说,承博,相机买了吧,你稀罕挺长时间了,我知道。我低头。他说,你老看那张产品册子,尼康牌,D90,连镜头下来九千出头?等那八千要回来,自己再添点儿,够了。我说,不买。他说,趁年轻应该多出去走走,照照相,挺好,都是回忆,我年轻时候也爱照相,你妈知道,我有台海鸥相机,后来结婚差酒席钱,给卖了。钱要回来不用告诉你妈,你自己支配。
父亲在南屋跟我说这番话时,母亲正在客厅里看春晚重播,乐了两声,电视动静开得小,也不知道是在乐谁的小品。三十儿晚上,三口人一起看过,印象中没有哪个小品特别出彩,包括赵本山的,范伟离开他以后直打出溜儿。看了一半,父亲就进屋躺着了,中间醒过好几次,喝水吃药,十二点的时候,竟难得睡熟了,放炮都崩不醒,掐点儿出锅的饺子也没吃一个。他在病房住那俩月,夜夜干瞪眼,疼得直哼哼,我陪床,半夜起来给他倒尿袋。那时候他就吵吵要回家。我问了大夫,大夫意思是,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了,待医院也是干耗,想回就回吧。到家那天是腊月二十八,我记得准量,早上下过一场小雪,地上薄薄一层,更像霜。南屋给父亲自己睡,方便他伸腿,北屋让母亲,我躺客厅沙发。头两天,父亲看起来心情不错,话比在病房多,甚至使唤我重新摆布了立柜跟沙发的位置,又命我买两盆花来装点阳台,一盆虎皮兰,一盆仙人掌,也不算花,但都长寿,好养活。弄完一通,他感慨说,这家看着更顺眼了。随后又说,家这么立整,我也该洗个澡,快俩月没搓了,哪哪都刺挠。不料赶上小区管道炸了,热水断了三天,澡一直拖到初二才搓上。
他昏迷的具体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半。起初我在沙发上半睡,耳边如有人呓语,还以为做梦,后来被母亲摇醒,冲我说,快去瞅瞅你爸,好像不对劲。我起身进南屋,眼瞅父亲的躯干比刚刚又薄了,似被身上浴袍压扁,两眼直勾地盯着棚顶,嘴里不停咕。我蹲在床边,唤了两声,爸,爸。没有回应。我凑脸听——不钻,我不钻,别让我钻——就重复这么一句,之后双手猛地抬高,像要掐谁的脖子,却打进我的眼眶,手劲儿出奇大,我眼冒金星,揉着眉骨对母亲说,大夫说得挺准,就这两天。母亲问,还能明白回来吗?我摇了摇头。母亲问,那现在咋办?我说,该给蒋老师打电话了。母亲点头,意思听我指挥。我将父亲的双臂重新放平,几乎是用扳的,他一直跟我较劲,哪怕已经不认得我了。肝昏迷就是这样子,大夫早在刚确诊时就告知我。我以为母亲跟我一样早就做好心理准备,起码比我不差,可事到临头,多少还是我强点儿。
我跟两个男120合力,将父亲抬上救护车。蒋老师在电话里说,马上送你父亲到黑山,下面一个叫三台西村的地方,到了村口再打电话,有人出来接。从沈阳开车到黑山,正常三个来点儿。父亲被两个120捆在担架上,一开始我相当不痛快,觉得他们太混,明摆不想卖力,可父亲的双臂舞得勤,带动身子翻摆,几次差点儿从担架上滚落,也只能绑了。被囚缚后,父亲只剩干喊干叫,来回还是那一句,嗓音怪异到司机忍不住回了好几次头。母亲全程坐副驾驶,她一次头也没回,我猜她是不敢,怕回了就再转不回去,因为我从后视镜里瞄到,她有抹眼泪。两个120跟我并排坐在后面,好像已经把父亲当成遗体瞻仰。胖的问,这时候不送医院,跑农村干啥?我说,你见的比我多,这时候去医院还有啥意义?胖的说,那倒是,老家在农村?我说,包车钱没差你,干活儿就别多话了。胖的跟瘦的对视了一眼,再没跟我说话,倒是对司机说了一句,慢点儿开,明显是抬杠。司机毕竟都是一伙儿,等最后开进三台西村的时候,四个点儿过去了,父亲的双臂也挥了那么久,司机居然还自言自语道,神奇嘿,好人儿都没这些力气。
救护车停在村口,旁边有条小河在流,映射出细碎的月光。我打给蒋老师。蒋老师说,有位王护法在等你,把车灯打开。我让司机开灯,没一分钟,从前方暗处冒出个男人身影,绕至车后,我打开后门,他自己迈上来,人清瘦,三十出头,面无表情。我说,你好,咋称呼?男人说,等你们半天了,天要亮了。我说,不好意思,路上耽搁了,我妈是蒋老师的朋友,蒋老师让我们马上来。母亲还是没有回头。男人一直在观察父亲的异举,后被胖120打断,问他,哥们儿,咋走啊?赶紧。男人在我身旁坐下,说,进村照直开,该拐了我会说。司机启动,后面四人快挤不下,村路颠簸,彼此肩膀不停蹭着。我又问男人,咋称呼?男人说,姓王。我说,王哥,辛苦你了。男人看了我一眼,眼神疑惑,我愣了愣,旋即改口,王护法,他才似满意,继续看父亲,像中医在诊病。
救护车驶入道场院子时,天已蒙蒙亮了。司机半程骂骂咧咧,表面在生路难走的气,实际是抱怨,他收的钱是按沈阳到黑山算的,没想到从村子来道场又开了半个点儿,可是当他把车停下,人突然收敛起来,因为他是最先看见的:院子里聚集着至少二十人在迎接,统一着海青服,女的占一多半。王护法率先下车,两个120给父亲解了绑,我搭手刚把担架抬下来,王护法已从人群中招出位壮汉,壮汉上前一把将父亲从担架上抱起(父亲从一进院开始,莫名就放下了双臂,不喊也不叫了,表现得很懂事),此刻他在壮汉怀里,更像乖孩子。壮汉一言不发,抱着父亲朝眼前的一栋五层灰楼里走去。母亲也下了车,走到那排女人们面前,双手合十地拜谢,说了什么,我听不清。司机从前面下来,来到我跟前说,那就这样儿。我说,一路辛苦,多担待。司机犹豫,问,你爸是啥大人物啊?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司机又说,走To我说,再见。司机说,我们这行,忌讳说再见,走了就走了。胖120也拍我的肩,随即跟瘦的一起上了车。车驶出道场后,一个老头儿跟母亲一同走来,对我说,进去吧,孩子,房间都收拾好了。我说,谢谢大爷。母亲说,叫居士,老居士。我说,谢谢老居士。我妈补充道,在道场里的,都要叫居士。我点点头。
楼的举架异常之高,往大厅深入,迎面是一尊高大的观音坐莲像,金身,披红袈裟,足有四米多,高举架估计是为了迁就观音的挺拔(早听说楼是居士们捐钱盖的)。墙顶挂有两只喇叭,循环播放着佛号声。大厅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左右两侧分布着规整的房间,都有房号,像家干净的旅店。老居士一路领着母亲跟我,来到尽头左侧的房间,1026。他推开门,让我跟母亲先进,光线淡黄,三张单人床,父亲正躺在中间那张,重新挥舞起双臂,但喊叫的声调低了,嗓子已经哑了。我走到他床前蹲下,叫了一声爸,他的视线里还是只有棚顶,此时我听见身后的母亲也叫了一声,蒋老师。我回过头,惊觉刚刚在院内迎接的人群全都聚集在了门口,母亲跟老居士站在最前,众人不动声色地让开一条路,蒋老师从中走来,王护法紧随其后,其他人接着鱼贯而入,整个房间顷刻被塞满。王护法示意我让让,我起身后退,蒋老师近前一步,我点头叫一声,蒋老师,她没回应,专注端详父亲,身后众人也屏息凝望,父亲似在意起这么多人关注自己,人来疯,猛一嗓子喊出句新词儿——我谁也不欠!——满屋居士都被这一嗓子吓得直激灵,紧接目睹了父亲的手舞。我正丧气之际,眼角一道刺眼的闪光灯晃过,见王护法正握手机对父亲拍照,继而又开录像,左右换了几个角度。我问他,你拍啥呢?他像没听见,又探前一步拍特写。我再问,你拍啥呢?他仍不看我,说,记录一下。我说,别拍了。他又不语了。我说,你聋是咋的?他终于看我一眼,眼神里是最初那种疑惑,又继续摆弄起手机。拍你妈逼!我一掌将他的手机扇飞,滚地上老远,电池崩入人群脚底。满屋愣住,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反而是父亲,怪喊又提升了八度,似在替我叫好,紧跟着是母亲,求救般唤我名字,承博!承博!最后才是蒋老师,她只瞥了我一眼,便闭目念道,阿弥陀佛。满屋居士也跟着念,阿弥陀佛。声之齐整,像受过训练。王护法捡起手机,瞪我,我也瞪他。蒋老师再睁眼时,俯身到父亲耳边低语着什么,片晌,父亲竟当真放下双臂,眼神也柔和下来,叫也不叫了,最后合上双唇,只睁着眼。我确被震慑到,但有意回避了王护法报复式的目光。蒋老师再伸手,王护法递上瓶矿泉水,娃哈哈,拧开盖,蒋老师将右手中指伸进瓶口蘸水,后朝指尖吹气,嘴里默念某句秘咒,手结法印之势向父亲身上掉水,重复四五次,父亲竟又缓缓闭上瞪了一路的双眼,像睡着了,要不是喉结微微鼓动,还以为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