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门第一章:末路(师尊一朝入魔,徒弟拼死相护)
二月的夜,北风凛冽。
一位道人握着一柄早已经断裂的剑,踉跄着朝山崖之上走去,而他的身后,早已是数不尽的鲜血。那些鲜血像毒蛇一样从他的身上蜿蜒而下,染红了本该洁白的衣裳与满是白雪的地面,也逐渐带走属于他的神智与力气。
萧声忽起,一道寒光接踵而至。
他早已身负重伤,此时只得举起断剑堪堪挡下那一击。巨大的冲击让他后退几步,最后跪倒在地上,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有几人风度翩翩地落至他的身前,紧随其后的便是数不尽的门派弟子。前方几人中,有一人持着一根碧绿玉萧,正是刚刚攻击他的修士。而在他的背后,是山风呼啸的无底深渊。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他用手背擦去自己嘴角的鲜血,借着断剑站立起来,毫不畏惧地望向前方众人。
那是一张被鲜血污浊的脸,可其他人依旧能在那片脏污之下看出原本清冷隽雅的容颜。只可惜,这张漂亮的脸上,却有着一双不属于正常人的红色眼瞳。
“余清衡,你已入魔,早已是修仙界公敌,还不快乖乖受降,又何必负隅顽抗?”其中一位白发长者踏出一步,严肃道。
被称作余清衡的男子冷笑一声,道:“我虽入魔,但入魔并非我愿,我也从未害过一人性命,你们又为何苦苦相逼?”
那长者轻哼一声,面露不屑:“入魔便是入魔,我不管你是为何入魔,但只要入魔,那便是与整个修仙界作对!纵使你今日不曾害人,又有何人能保证你日后不会害人?”
“哈哈哈——!”他大笑几声,完全没有被人逼至绝路的慌张,“不愧是玉衡掌门,当真是好解释!实在是令在下钦佩!”
他嘴上说着奉承的话,面上表情却又带着讥讽,让玉衡掌门听得甚是不爽,当下便锁紧了眉头,手中暗暗酝酿着真气,打算将这魔头一举拿下。
一旁的男子冷不防地扣住了他的手,将他的真气悄无声息地消解于寒风之中。而这名男子,却是刚刚使用萧音攻击余清衡的那位。
“沈掌门,你!”玉衡掌门气急败坏地看向他。
沈青烟看着他摇了摇头,转而正过脸,看向面前浑身浴血的余清衡。
他轻叹一声,道:“师弟,跟我回开阳吧。你并非有意入魔,我相信……总能找到办法祛除你身上的魔气的。”
他目光诚恳,手中紧紧地握着那根玉萧,面上又带了些许懊悔。
余清衡神色一动,刚要开口,却被另一位戴着紫色面纱的女子打断了:“沈掌门,你这是要以公徇私了?入魔之人,按道理来说应当是要带回我们天枢处理的。”
沈青烟面露迟疑:“这……清衡怎么说都是我们开阳的人,我想带回开阳处理,似乎也并不过分。”
“什么叫‘并不过分’?谁不知道,你师兄弟二人情谊一向深厚。现在好不容易抓到这他,要是你偷偷把他给放了,我们还上哪儿找去?”玉衡掌门冷笑道。
旁边跟着来的几人听了这话,也纷纷应和,整得沈青烟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夹在中间,甚是难受。
余清衡和正道,他只能二选一。
沈青烟看着余清衡赤红的双瞳,终究是轻叹一声,不再多言。
余清衡半垂眼睫,看着面前已经满是鲜血的地面,片刻后又睁开,看向面前众人:“你们在那里讨论得倒是欢快,却没问我愿不愿意跟你们走,还真是好大的脸面。”
“呵,你已是强弩之末,难道你还有什么与我们商讨的资本么?”又有一人站出来道。
余清衡定定地看着他,明明只是单纯地看着,却直把他看得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他后退几步,握紧了手中的剑,而后结结巴巴道:“你……你想做什么?!”
余清衡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大人物,竟然也敢对我这么说话。原来是不知道哪门哪派的小虾米,竟也跑来这分一杯羹。怎么?看我现在重伤,就觉得我好欺负了么?!”
此声一出,地上的雪便被掀起一片,在场有修为较低的弟子便硬生生地被他吼得后退几步,更有甚者直接吐了血,当场哀叫起来。
玉衡掌门脸色一青:“余清衡!你好大的胆子!”话音刚落,一道淡蓝色的光芒便裹挟着寒风与白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了他的面前。
正如那名弟子所说,现在的余清衡已是强弩之末,刚刚那一击便差不多用完了最后的力气,更何况此击来自修为与他全盛时期也差不了多少的玉衡掌门。
断剑嗡鸣着,似乎想凭借着自己最后的力气替主人挡下这一击。哪知余清衡却压制着它,不让它动弹分毫。
沈青烟看出了他的想法,不由得瞳孔紧缩:“清衡!”
“嘭——!”光芒炸开,不少本就实力低微的弟子猝不及防地受到二次伤害,甚至没能来得及叫一声,当场便昏了过去,不省人事。
想象之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
从足以致盲的光芒中睁开眼,余清衡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前的那个人。
爆炸的余波吹起了这人用一根淡蓝色的发带高绑起的马尾,余清衡甚至能在漫天的硝烟味中闻到一抹苍翠青竹的味道。
“师尊,您没事吧?”这人回过头来,对着余清衡微微一笑,眉眼中尽是独属于青年人的温柔。
余清衡认出了他。
“没事。”余清衡点点头,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他。
“弟子学艺不精,让师尊见笑了。”他轻声说着,尝试着往前走了一步,却倏地面色苍白,而后冷不防地呕出一口血来。
以元婴修为对抗炼虚后期修士,果真还是太过勉强。余清衡暗暗地想,若非有他手上那柄神剑护体,此时怕是早已道消身殒。
“沈青烟,这便是你门下的好弟子!”玉衡掌门见自己的一击竟被一个元婴期的小鬼挡了下来,又从对话中知晓这人是余清衡的弟子,顿时怒从心起,手心里立刻又酝酿起真气。
沈青烟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软柿子,这玉衡的老不死二话不说就想置余清衡于死地,他都还没说什么,倒是这老头先倒打一耙。于是他也出手,再次将玉衡掌门手中的真气扑灭。
“沈青烟!”玉衡掌门面色铁青。
心知和这老家伙讲什么大道理都不管用,于是沈青烟干脆故作没听到,然后不咸不淡地道了句“手滑”,惹得玉衡掌门面色更加难看。
一出闹剧上演完毕,那护着余清衡的弟子也从剧烈的疼痛中恢复过来。他抖了抖手中的长剑,将剑上溅起的泥土和雪抖落,而后对面前众人做了个揖:“诸位误会了,在下已在几日前被赶出门派,现在已不是开阳中人。”
“星河……唉。”沈青烟叹了口气,眼中尽是不忍。他说好端端的,这清衡门下的大弟子为什么非要退出门派,原来已是做好了这个准备。
只是现在,他们俩一个才元婴期,一个虽有炼气期的修为,但已身负重伤;而在他们面前的,是各大门派的长老。莫说是逃出生天,到时候要真动起手来,能不能留个全尸都难说。
沈青烟想到此处,而后劝说道:“星河,你是护不住清衡的,与其搏命,还不如劝劝你师尊,让他跟着天枢掌门回去的好。”没准还能有活下来的机会。
这剩下的一句沈青烟并未说出口。余清衡性清孤傲,恐怕就算是死在这里,也不会愿意去天枢任人宰割。
晏星河听到这席话,却忍不住轻叹一声,然后摇了摇头,又将手中的长剑横在了自己面前。不必多言,众人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油盐不进!还跟他们多说什么!”不知有谁在人群中吼了一声,很快,这声音便由单一变得众多,之后,又变成了极为统一的“讨伐魔头,活捉逆贼”,响彻山崖。
玉衡掌门抬了抬手,这声音才渐渐地弱了下去。
余清衡看着面前坚定不移地挡在自己身前的人,问:“你有信心能打败他们?”
晏星河看着他眨了眨眼,又笑:“您说笑了,师尊,我哪里有这能耐呢。”他笑起来很是好看,略略带着股少年腼腆青涩的味道,却恰恰是余清衡不喜欢的那挂。为人处世也不够圆滑,仅凭着一腔热血就能提剑冲上来,也怪不得在他门下如此之久,却始终不得他重视。
可笑的却是,在最后能够陪同自己一起的,也只有他。
“那还要怪你修炼不够勤奋。”余清衡淡淡道。
其实他算是开了个不大好笑的玩笑,晏星河现在也不过是个青年,就算修炼再勤奋,又哪能比得上那些六七百岁的老妖怪。但晏星河也不反驳,只是默默地应了余清衡的话,最后又补上一句:“弟子修为虽低微,但弟子有能保证让您逃出去的方法。请您相信我。”
余清衡轻笑一声,却并不当真。他已是炼虚后期的修为,都要被这几个老妖怪打得半死,更何况一个元婴期的晏星河呢?
下一刻,一位男子便冲了上来,五指成爪,带着淡青色的火焰光芒猛地刺向晏星河的面门。
晏星河抬剑格挡住他的进攻,趁着二人僵持的空隙,晏星河抬脚猛地一踹他的小腹,将人踹出好远一段距离。
那男子捂着小腹,然后夸张地吐了一口血出来,直把晏星河看得一愣一愣的。他刚刚明明没使多大劲啊,怎么这人就吐血了?
“好啊!你竟敢伤我门派弟子,这下可坐实了你们狼狈为奸的证据!”玉衡掌门冷哼道,“准备护关大阵!”
“是——!”身后一众弟子应声,紧接着,便有一道道青色的光芒直冲天际,最后在漆黑的天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青色法阵。此乃玉衡一门的护关大阵,至少由五十人催动,一旦启动,这大阵下面的任何生物都不可能逃出去。
“师尊,我护你出去。”晏星河看着这阵法,说道。
余清衡却并不回应他,只是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淡然道:“处事不够圆滑,容易吃亏。”一股真气悄无声息地注入晏星河的体内,“还有……我不是跟你说过么,能不动手就不动手,既然动手,就不要留情。”
一行人看了余清衡这架势,都以为他要暴起杀人,于是立刻有人上来将那还哀叫着的弟子拖了下去,就连沈青烟也变得神色冷峻,目不转睛地盯着余清衡看。
余清衡回看着他,看着这个平时对自己多加维护的师兄,面色依旧冷淡,眼神不悲不喜,心里却不免有些伤心难过。
正道和他之间,师兄选择放弃了他。
“你是个好孩子,若有下辈子,就不要跟着我了。”余清衡轻声对着晏星河道。
晏星河心里一惊,正想抽出被余清衡握着的手,却发现为时已晚。余清衡将真气注入他的剑中,那只尚还沾着鲜血的手揽着他的腰一转,锋利的剑芒便准确无误地刺入了他的胸口。那只手又温柔地一推,晏星河便轻飘飘地退到了众人面前,尽管如此,他的脸上还是被溅上了几滴温热的鲜血。
生命流失的瞬间,余清衡还能看到那双震惊悲哀的眼。他想,刚才说的话,其实是骗这个过分单纯的小徒弟的。他当然希望下辈子能够再遇见他,能够对他好点儿,再好点儿。
不至于被骗了还要这么伤心难过。
意识逐渐模糊,他缓缓往后倒去。在一瞬间,时间似乎变得极其缓慢,往事种种如走马灯一般显现在他的面前,他这一世,孤傲不群至极,也惹得不少人眼红嫉妒,但他自以为一生从未做过任何错事,却终究是辜负了这位一心向着他的弟子。
如果能够再来一次,那么,请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