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明明是天气渐暖的时令,言笑的身体却越发的冰凉。
此处是天牢,言笑独人一间的牢室,格外的冷冷清清。
今日是她被关在这里的第五十六天。
“小姐,小姐!”忽然一声熟悉的哭啼声传来。
言笑猛地回头,来者正是她之前的婢女清月。
“清月,你怎么来了!”言笑跑到牢门处,激动地隔着牢门握住清月的手。
“小姐,你怎么瘦成这样了,呜呜。”
言笑蛾眉轻蹙,清月这样子明显是有话不知如何宣之于口的。
她心中闪过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不要哭了,快告诉我你是怎么进来的?”
“呜呜,小姐……”
“说吧,我挺得住。”
清月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小姐,官家已经定案了,说老爷谋逆,是死罪,家丁一律流放,而女眷……一律打发到青楼去。
老爷明天就问斩了,所以皇上松口,故友可以来探望,允许临死前吃上一口饱饭。
刚刚我已经给老爷送了饭,他状态不是很好。
因为我相公和狱卒认识,他帮我求了好一会子,他们才同意我过来看你。
小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清月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说话含糊不清,言笑却是听明白了。
“哈哈哈哈,还真是一朝兴替,命不由己啊,哈哈哈!”
还有什么比此刻还能让人绝望呢?
清月伸出手抹掉言笑脸上的泪珠:“小姐,你别这样,总会有办法的。你那么聪明,一定会想出办法的对不对!”
言笑面如死灰,颓然摇头道:“在这阴暗的牢里,我什么都不能做……
父亲,他已然年迈,养了我十八年,我却什么都不能为他做,我真是该死!”
言笑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上,哭一会笑一会。
清月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小姐,她心疼不已。
“小姐,你不要这样,老爷看到会心疼的!”
言笑望着天牢的棚子,目光空洞。
“清月,给我讲讲外面的花开的怎么样了?”
“外面花开的可好了……小姐,我们想办法,等你出去了,我带你去赏花!”
“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藉。”
言笑痴痴地望着那一处太阳光照进来的缝隙,双目无神,了无生气。
“小姐……”
清月感觉到了牢房中的萧索之气,她人微言轻,只能静静地握着言笑的手,陪伴在她身侧。
她完全无法将眼前这个落魄的少女同从前风光无限的小姐联系在一起。
老爷是朝廷唯一的宰相,小姐是老爷的老来得女,自然是从小就得到了老爷全部的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偏小姐又是天仙一样的可人,容貌倾国,才艺倾城。
小姐十五岁成人礼那天,全国各地来的富家子弟差点没把言府门槛踩破。
夫人离世早,言老爷更是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最好的全都给了小姐,生怕她受一点委屈。
可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老爷六十五大寿那天,全家被抄。
言家上下百口人,全部被抓了起来。
皇帝的圣旨言明言宰相结党营私,企图复辟前朝。
这个理由怕是滑天下之大稽。
当朝谁不知道宰相言喻是郦国开朝最大的功臣,作为四朝元老,怎么会傻到去复辟前朝呢?
怕是街巷的孩童都还在传颂言宰相的功勋。
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不过是因为新帝登基,忌惮老臣。
功高盖主总是没有什么好下场。
清月深知她自己能躲过这一劫,还要感谢小姐。
小姐不仅花容月貌,更是菩萨心肠。
知道清月和于捕头相爱,就撕了清月的身契,并一手操办了清月的婚礼。
所以抄家之时,清月才没有被当做言家的婢女被抓起来。
“明天我可以去刑场么?”
言笑沙哑的问话打破了清月的思绪。
“可以,圣旨说了,女眷要去围观行刑。”
“好,清月,帮我梳一下头发,你知道的,我总是手笨,离开了你们就梳不好头发。”
“是,小姐。”
清月双手轻轻抓起言笑的头发,艰难地用手做梳子——
因为两个月没有洗过,乌黑的秀发已经打结了。
“我明天定要好好地去见父亲。”
清月咬着唇,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她害怕自己一哭,小姐忍不住也哭。
其实在这两个月里,言笑的眼泪都要流光了。
牢里阴暗、潮湿,还有她这辈子都没见过的老鼠蟑螂。
有一天下完雨之后,一条蛇突然钻出来,她吓的哭到差点背气。
后来她就慢慢习惯了。
她才彻底明白,原来她一直被父亲保护的很好,一点这世间的丑恶都没见过。
十八年来,她吃着最好的玉食珍馐,穿着最贵的绫罗绸缎。
教她的是天下最好的琴师,一起玩的伙伴都是皇室贵胄。
她曾经以为麻雀是世界上最丑陋的东西,见过了老鼠和蟑螂,她才知道,自己曾经是有多么娇贵。
言笑已经决定好了,就算没有绫罗绸缎,明天也要挺直腰背去刑场。
她不会让父亲看见自己的狼狈。
等父亲走了,她就随父亲而去。这个世间污秽,不值得努力去活着。
没了父亲,自己就是一叶浮萍,活着有什么意义。
若真的被卖去烟花柳巷之地,失了清白,言家的脸面往哪里放?
生而为人,宁肯清白地死去,也不要恶心地活着。
——
许久未出牢门,方一出来,言笑就被扎眼的绿色晃到了眼睛。
她杏眼微阖,只露一狭缝:原来外面的柳条已经如此嫩绿了。
只可惜这细雨微斜,压得柳条没有力气随风摆动。
“不是说好雨知时节么,这雨,怎么这般不识趣?”言笑冷冷感叹。
押解言笑的狱卒忍不住叹息:“大小姐,您可别再诗情画意了,还是多为自己想一想吧!”
“呵呵,从前是我天真了,竟不知这世间是如此丑恶。下辈子,我宁肯做鱼做风做柳,也断不会再做人了。”
狱卒摇摇头,它对言笑是同情的——
一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甚至是比公主还要风光的人物,竟然沦落到如今的下场。
刑场上,言宰相跪在行刑台上,满脸悲壮。
台下的百姓敢怒不敢言,刚刚有个替宰相喊冤的人被打的遍体鳞伤。
“爹!”
言笑看到言宰相的第一眼,就挣脱了狱卒跑了过去。
台上的监斩官很是不屑,但还是大发慈悲示意了狱卒不要管。
“笑笑,乖女儿!”
“爹,您受苦了!”
见到瘦了许多的女儿,言宰相泪如雨下:“是爹爹的错,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爹,女儿没事,真的没事。你看,我连油皮都没有破一块。”
言笑逼着自己挤出一点笑容。
她知道,一定是父亲的好友大臣们出力保了她。
“笑笑,你听着,爹的时间不多了,记着,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好好活下去。
你是爹的好女儿,你能好好活着,爹和娘在天上也会高兴的!”
言笑不肯:“不,爹,我不会让言家蒙羞,我不会苟活于世,没了你,这人世不值得留恋。”
言宰相正色道:“听爹的话!从前是爹不好,从来没叫你去过晏城以外的其他地方。
你知道么,这世间还有无数的大山大河,还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海,还有很多好人。
不要想不开就跟爹去了,爹老了,就算没有今天这一劫,也不能陪你去看世间万态了。
记得,好好活下去!不管遇到什么,都要好好活下去!你的生命应该是璀璨的。”
言笑疯狂摇头:“不,爹,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被世人轻贱,被无知者看不起,我何必留恋!”
言宰相轻轻捋了捋她因为雨水而粘连在额头的碎发,苦口婆心道:“记得爹爹当初请徐老出山教你医术的事情么?
徐老华佗在世,悬壶济世六十余年,他的医术是这世上最精湛的,你本就有天赋,又颇得他的真传,切不可废。
以后待你平安了,就去做一个山野郎中,救救那些可怜的老百姓。
或者去江湖,做一个逍遥的神仙,远离晏城,还有这些是是非非。”
“我不!”言笑哭的越来越大声,撕心裂肺。
言宰相眼眶通红,他唯一舍不下的便是女儿,怎么会舍得她年纪轻轻命丧于此呢。
“乖,听话~你娘临走之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这辈子你能平安长大,有一段美满的姻缘,然后快活一辈子。
这十八年,爹爹陪你走了,余生你要学会自己长大。
不要埋怨这个朝廷,也不要去怨恨,就算不是这个皇帝,也会有其他人忌惮我的权势,政权更替向来如此。
就像五十年前我带领起义军推翻前朝一样,当年会有多少前朝的人因为这场战争失去家庭你可知?
如今,不过是天下太平,皇帝新登基,疑心太重,终究还是怕我有朝一日起异心,搅乱他的统治罢了。
我若和他斗一斗,他不是对手。只是爹老了,没有精力再去殚精竭虑,才被背后捅了一刀。
你放心,我已经和秦大人交代好了,等爹走了,他会将你保出来。
届时你离开晏城,改名换姓,之后的人生,随你怎么过。”
“我……”
言宰相严肃呵斥道:“这是爹唯一的遗愿,好好活着,听到没!否则爹娘在黄泉路上也不安生!”
言笑犹豫再三,最终答应了言宰相的要求:“好,爹,我听您的!”
二人再次抱在一起,即将生离死别的情绪蔓延开来,刑场外的许多妇人孩子也不禁流下了眼泪。
行刑之前,由于悲伤过度,言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