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石板路覆上一层厚厚的白雪,檐下挂满尖而利的垂下冰锥,谢清曦走在路上,冰上冷气顺着鞋袜直钻人心,也恍若未有所觉。
谢蕴一面沉默不语的走着,一面垂首看手中冬靴,其上一针一线细腻非凡,苍鹰图案色彩层次分明,精致无比,一看便知十分用心。
这样看着,烦闷的心情似乎消散不少,他顿下脚步,谢清曦一个不注意撞上他坚硬有力的后背。
“嘶——”
谢蕴眸光微动 ,终是忍不住回身看她,将暖靴夹在腋下,一手轻轻替她揉了揉额头,“很疼?”
“不疼,就是有些突然。”
谢蕴没应她,伸手执起少女掩在红衣斗篷里温热素手。
谢清曦微愣,想将手抽回却动弹不得,甚至卷缩在一起的素手被迫卷开,密密麻麻银针扎过的痕迹暴露在那人眼中。
谢蕴怔怔的看着,眼睫眨了眨,眸中染上难言的情绪。
遥远的街巷尽头,隐隐响起欢笑和炮竹声,顺着风飘进小院。明明欢声笑语,喜气洋洋,该是喜悦时刻,他却未有所觉。
冬日暖阳洒下一片金芒,檐下冰锥融化,晶莹剔透莹莹水珠沿着锥身滚落打在檐下石阶上——
“滴答——滴答——”
又似打在他的心上,泛着密密麻麻的痛,谢蕴轻轻摩挲她掌心痕迹,轻声温语,尽显温柔,“做了多久?”
冬清冷静里,清冽的嗓音响在耳畔,那语气似乎带着心疼,谢清曦微愣,须臾,将手抽回,笼进衣袖中,满不在乎道:“不久,闲暇时刻绣的。”
谢蕴虽很喜她亲力亲为为自己制些身穿衣物,却不舍得她将她自己弄伤。
他沉吟片刻,揉了揉她的脑袋,“以后别做了,我不缺这些东西。”
谢清曦知道他心疼自己,宽慰道,“大哥哥,没关系的,近来年关,我也不用进宫陪侍公主,闲着无聊也是无聊,绣着也是打发打发时间嘛。”
谢蕴见她坚持,便不再言语,同她肩并肩走着。
府内不论是打扫庭院的,还是准备膳食的,皆是一副喜笑颜开,洋洋欢乐的模样,见至两位主子,女子福身,男子拱手,笑意盈盈,“大少爷!三姑娘!新年快乐!”
谢蕴淡淡点头,谢清曦朝两人一笑,“新年快乐!”语气轻松欢悦。
下人收到祝福,脸上笑容更加真诚,干起活儿来也更加起劲。
两人蜿蜒前行,期间谢蕴唤青枫将谢清曦为他做的冬日暖靴放置寝屋,秋霜一直跟在谢清曦身后,时不时帮她整理衣襟或弄乱的发鬓,于是这样走着走着,不久,便至华容院。
华容院是谢老太太的院子,是整个谢府最为尊贵的地方,位于府邸正中,不仅位置极佳占地也极广。
门外已贴上大红对联,其上写着“春联对歌民安国泰,喜字成双政善人和。”
进入其内。
一大家子围坐一团,大房二房三房悉数来齐,谢老太太坐在主位上,谢蕴的父亲谢雷坐在左侧,谢雷的弟弟谢穗坐其侧,府内小辈依次顺坐。
谢府有三个姑娘,大姑娘是二房所生,去年嫁为人妇。男丁稀少,只有两个,一个是刑部尚书谢雷之子谢蕴,一个是二房五品朝议大夫谢穗之子谢和安。
谢蕴带着谢清曦向主位问安拜年,秋霜、青枫同丫鬟婆子侍立一处。谢雷淡淡瞥了谢蕴一眼,眸中没什么情绪。
谢老太太见大孙,面上雷厉风行之态尽数褪去,只余长辈对晚辈的慈爱,“快坐下罢。”
两人坐下,众人在老太太的准允下便开始用膳,谢蕴期间不住往谢清曦盘子里夹菜,她的青花碗不过片刻堆的便如小山高。
谢清曦在桌下拽了拽谢蕴的袖子,压低声音,“哥哥,你别再给我夹菜了,太多我吃不下,且叫祖母瞧见也不好。”
谢蕴顿下动作,微侧身,膝盖与她碰到一处,带着侵略强势的气息悄悄裹夹她,温声道,“你太瘦了,需多吃膳食,妹妹若顾及礼教也大可不必,哥哥给妹妹夹菜乃关心之举,天经地义,祖母也无理由出言置喙。”
声音轻却极有威压,谢蕴一旁的谢和安闻言忍不住一个哆嗦,他在府内也是小霸王,但在谢蕴面前就如同缩头乌龟,不敢胡乱窜。
谢清曦抿了抿唇,不再言语,膝盖悄悄与他分开,随即端起碗,默默吃起膳食。
膝间温热猝然离去,谢蕴心中的不满一如檐下的雪层层叠叠,手中竹筷差点被他一把折断,再想起一早妹妹对他若隐若现疏远的态度,只觉浑身血脉都灼热沸腾起来,那股强势占有的激荡,攻城掠池的欲望不断叫嚣着,激得他双手微微颤抖。
那股想将她压在身下,想让她柔弱无骨全身心的攀附他,想让她缠绵悱恻迷离沉沦的叫唤他的想法又渐渐凝聚成实质。
最好别唤他哥哥.....
谢蕴眸光幽暗,骨血中流淌得兴奋不可抑制得冲破土壤,却在一飞冲天时被他深深压进心中,只浅浅化作缠绵在舌尖的两字,“妹妹....”
这声妹妹轻轻的,被寒风悄悄卷走,声不可闻。
谢老太太抬眸,看了两人一眼,两人皆是一身红衣,男俊女美,坐挨极近,女子红颊垂首,男子侧首,深情款款,瞧着像是从画像走出来的一对新婚璧人。
她微微颦眉,心中有些怪异。
谢清欢冷冷扫了一眼,险些咬碎一口银牙,双拳在桌案下攥紧,指尖扎进肉里,不知想到什么,紧握的拳头又渐渐松开。
她不适时宜的声音骤然响起,娇娇弱弱却尽显讽刺,“三妹妹,我若没记错,你已十七有余也是大姑娘了罢,怎么还日日和大哥哥待在一处,时时待在一处便也罢了,你和大哥哥还住在一处。若叫旁人家瞧见知晓了,还不知怎么在暗地里诟病咱们谢府呢,又或是说妹妹骨贱身轻,不知自爱也不守礼教,姐姐我真真担心妹妹的身家清白。”
谢清曦方想开口,白皙娇嫩的小手被温热大掌紧紧包裹,她微怔,知他所意,便没再开口,但又顾及男女大防,迅速将手抽回。
谢蕴眉眼冷漠,深若寒潭般的冷意落在谢清欢的身上。谢清欢的心猛然攥起,像是被人扼住了心脏,难以呼吸。
男子淡淡的声音顺着寒风飘至她耳畔,凉飕飕的,“食不言寝不语,这礼教你都不懂,有什么资格管教你三妹妹。”
谢清欢咬牙,憋红双眼,眼泪汪汪,欲掉不掉,她执起绣帕一角,轻轻拭泪,咬着唇,不知该回些什么。
食不言寝不语,谢蕴方也与谢清曦相谈甚欢吗,不过是声音低不可闻罢了....不若她也可逮住把柄,丝毫不顾及的怼回去。
“且骨贱身轻?不知自爱?这所言哥哥想,”谢蕴倏尔笑了,那笑颇有些嘲讽鄙夷,语气依旧温和,温和下尽是深深的冷意,“二妹妹应送于你自己。”
谢清欢瞳仁猛地一缩,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苍白小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对上众人鄙夷带着狐疑得视线,铁青的脸霎时染上难以言喻的窘迫,袖中手帕都被她揪变了形,褶出一条条的褶皱,一如她此刻纷繁复杂的心。
谢蕴这是何意?难不成他一早就知道她与定王暗中行男女之事....怎么可能....不会...不会,她此事做的可算是极其隐秘,谢清欢不断自我安慰,一定不会,只是他找不到反驳之言,唬她的罢了。
张氏见不得女儿受委屈,且谢清曦既然杀不得动不得,还不能动动嘴皮子吗,心里也快活些。
这样想着,她帮衬道:“欢儿方的确失礼,可她所言的确也言之有理。男女不同施枷不亲授,伯母知蕴哥儿与曦儿自幼感情要好,可如今蕴哥儿已及冠,曦儿已及笄,你二人皆适婚嫁年龄,蕴哥儿与你妹妹常住在一处,的确有失礼教啊。”
声音温温柔柔的。谢老太太也后知后觉兄妹两人住一院落的确不妥,便道,“蕴哥儿,你三伯母说的言之有理,妹妹与哥哥住在一处,传出去,不利于你的名声,你日后若想在仕途上再有一番作为,名声于你而言便尤为重要。”
的确如此,谢清曦张了张口,也不知该说什么。
张氏同谢清欢见此暗暗得意。
四周一片安静,等着谢蕴回应。谢蕴温和的眉目隐有不悦,余光扫了身旁的谢和安一眼。
凉嗖嗖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谢和安吓得一个激灵,忙蹭了蹭鼻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站起身,笑着转移话题:“哎呀——,新的一年,新的一日,我们一大家子就别提什么礼教不礼教的了,应该多关注关注我,再过两月有余,可是一年一度的殿试,你们不应该祝福一下吗?”
他猛的给自己灌一口酒,大口大口的咂咂嘴,“来,我先给自己祝福一下,我谢和安祝我自己金榜题名,前程似锦!最好得个状元郎,光耀我谢家门楣!”
谢蕴淡笑起身,执酒碰杯,温声道:“大哥愿君如松立山巅,气节不改;如月挂天边,皎洁无瑕,金榜题名曰,笑傲考场中,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张氏方想插嘴,谢清曦站起身,笑道:“云蒸霞葳蕤,月射满寒江,文曲星下凡,祝君得状元!”
众人纷纷站起身,送于祝福,张氏欲言又止,被堵得根本没有开口得机会,直恨得咬牙切齿。
“哈哈哈——,好好好!承蒙大哥哥、三妹妹吉言,和安定不负在场众望!”谢和安仰天大笑,“夺个状元郎!”
谢老太太也被这三言两语转移了注意力,闻乖孙如此自信,满心欢喜,满心高兴,“祖母信你!”
谢穗也跟着乐呵呵得笑着,举杯畅饮。一旁谢雷却始终沉默不语,与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